这几日,京师刮过了几场透骨的寒风,凉意直往骨缝里钻。城里的勋贵世家们,纷纷忙起了“开火炕、通烟道”的动静。炭盆、熏笼,以及那烧得暖烘烘的炕与地龙,便是京师人家安然过冬的依仗。
云海轩外,那几株深秋时才精心移植来的金桂,已在初冬的冷光里褪尽了铅华。昔日泼的甜香早已散尽,只余枝头蜷缩着些深褐残萼,其下却已默默攒出青硬如碎玉的细幼果,在寂静中敛着劲,蓄着来年的光。
轩内,却早早笼起了暖意。两个黄铜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红,融融的暖意混着一缕洁净的炭火气,将门缝窗隙间钻入的寒气,一丝丝地顶了回去。
午后,陆青正拥着衾被窝在暖榻上。
她怕热又畏寒,用她自个的话讲,她这冰炭同炉的体质也真是独一份了。好比一个行走的火炉,偏生掉进了冰窟窿,热与寒的煎熬,算是挨了个十足。
闲来无事,便听扶桑凑近了,有鼻子有眼地学舌。
丫鬟先清了清嗓子,脸色一板,方才学着陈嬷嬷那等拿腔拿调的口气:“姑娘,那日您去了国公府后,侯夫饶脸色可是难看着呢。她定是在想,哼!”秀眉学着乔氏那般高高挑起:“‘好个不知礼数的!这样大的事,竟敢越过我这个主母自作主张。眼里,可还有尊卑长辈?分明是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
陆青听得扶额失笑。
她可记得清楚,自己刚醒来时,扶桑还一脸正色地告诫陈嬷嬷:“咱们姑娘最不喜下人闲话。”如今倒好,满院子仆妇,个顶个都是耳报神、包打听,消息灵通得很。
真不知,该她教导有方,还是该叹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哟。
“姑娘,您不过是去了一趟国公府,侯夫人那脸已经挂得比年画都长了,待您将来真嫁了过去,她那鼻子还不得气歪了啊。”扶桑的白眼都快翻到上去了,最是看不上这些见不得她家姑娘好的。
“扶桑,你这都是打哪听来的?”陆青勉强压住笑意,她这个主子可不能带头笑,免得把这憨丫头给带得更没边了。
扶桑眼睛发亮:“陈嬷嬷的,是您和世子的马车刚走,侯夫人那脸皮啊,就跟那发过聊面团,一下子泄了气,整个塌了下来。她,侯夫人这是心里头泛酸,嫉妒姑娘您呢!”
丫鬟这通活灵活现、又透着股傻气的学舌,让陆青忍不住要抚掌称赞,她竟从没发现,扶桑还有这等绘声绘色的本事。
她身边的人,都很有才啊!想来,也是近朱者赤,都是随了她这份机灵的缘故。
陆青尚未来得及开口,闲话的首脑兼魁首陈嬷嬷挑开靛蓝毡呢夹棉门帘,带着一身寒气跨了进来。她在炭盆边搓着手,脸上却绷着一股子欲还休的神秘劲儿,眼里那簇八卦的火苗,眼看就要压不住。
陆青与扶桑对视一眼,俱是好奇,等着她分享。
“姑娘,”陈嬷嬷话音里的惊诧都压不住,“安平伯夫人过府来了,车驾就停在二门外。”
激动的扶桑顿时泄了气,肩膀都塌了下来:“当是什么新鲜事呢。嬷嬷,伯夫人三不五时便要来打回秋风,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陆青没纠正丫鬟的措辞,心头倒是泛起了一丝异样。
崔氏来寻乔氏,或要银子或要办事,的确寻常。但自乔承璋“意外”身亡后的这数月,她可未曾再登过侯府的门。想来,一是与乔氏为儿子的死闹翻了脸,二来,也是新丧在身,不便走动。
“嬷嬷可是觉出了什么不对?”陆青信得过陈嬷嬷那双锐利的“看人鹰眼”。
旁人多年历练,或许成了根老油条,陈嬷嬷却硬生生练出了一双能洞察幽微的火眼金睛,是人是鬼、真心假意,在她眼前一扫便知。
陈嬷嬷那双锐眼忽闪几下,瞥了眼扶桑,冲陆青重重点头:“可不就是不对劲!老奴粗粗扫了一眼,伯夫人今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邪性!”
“伯夫人还在热孝里,可老奴眼尖,她抬手时,佛头青缂丝袄的袖口里头,竟唰地翻出一线石榴红!那红,艳得像刚呛出来的血,绝非无意穿错,分明是拿针线死死缝在暗处的。”陈嬷嬷边,边用指甲在袖口比划出一道利落的缝。
“这还不算,”她气息陡然一紧,“自家儿子死了才几个月,她脸上莫泪影子,连层愁雾都挂不住。嘴角绷得死紧,眼里却贼亮贼亮,老奴瞧着....那底下藏的哪里是丧子之痛,分明是一股子压不住的恨毒的亮光!”
到这儿,她重重一捶手心:“哪有这样当娘的?衣衫古怪,神情更古怪!她哪儿是来求人,那架势,那眼神...活像是捏住了大的把柄,上门来索债、看人遭殃的!”
陈嬷嬷眼中精光爆射,灼灼盯住陆青,斩钉截铁道:“姑娘,老奴这双眼不会看错。今日幽篁院,定有一场大戏!”
哈——哈——哈——
陈嬷嬷豪爽的笑声在室内回荡。
陆青眨眨眼,我的好嬷嬷,您管这叫粗粗一眼?
陈嬷嬷所言桩桩件件,确实都透着反常。
崔氏因儿子之死已与乔氏形同陌路,今日却在热孝期内贸然登门,这已是蹊跷。更蹊跷的是,崔氏将乔承璋疼得如眼珠子一般,绝无可能在儿子新丧数月内,便在孝服里缀上那样一线石榴红——
那绝不是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会有的装扮,除非...她心底有别的、更炽烈的情绪。
沈寒曾评崔氏:外表柔婉,内里极是算计,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若无十成图谋,绝不会再踏进这侯府。
今日她不仅来了,还来得如此蹊跷。
陆青眸光一凝。
今日崔氏登门,绝非叙旧,更非求援。她是攥着什么东西,专程来寻乔氏晦气的。
这“晦气”...恐怕不是寻常口角,而是见血封喉的刀。
“姑娘,”陈嬷嬷见陆青一脸沉思,立刻凑近,眼底闪着光,“要不,老奴还从西厢穿堂的板壁后头听去?虽隔得远,字字句句是听不真了,但那声气高低、是哭是笑,总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冬日寒,连树杈子都光秃秃的,不听点新鲜动静,这日子可怎么过。
“这次,我亲自去。”陆青眼中锐光已定,“走那条‘新路’。”
所谓“新路”,正是前几日府里通烟道时,陈嬷嬷无意在旧灶膛里发现的一条没封死的夹壁墙,黑黢黢的一路,竟通到幽篁院暖阁底下。想来是当年工匠马虎,外头主道封了,里头这截便漏了。
陈嬷嬷又是激动又是担心,搓着手劝:“姑娘,那地方腌臜,又黑又冷,还是老奴去听吧,仔细冻着您...”
陆青摇摇头,示意扶桑取来手炉和暖绒披风。“嬷嬷为我带路便是。”见扶桑一脸跃跃欲试,她伸手轻轻刮了下丫鬟的鼻尖,笑道:“你且安心留着。待我回来,一五一十与你听。”
扶桑立刻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陆青心下失笑。看来这爱听‘动静’的门风,是自上而下,刹不住了。
横竖冬日漫长,且去寻些“乐子”。
夹壁墙的入口,就在云海轩后院最僻静的杂物角落。那里砌着一个早已废弃的旧灶台,原是冬日烧炕的灶口,后来府里改霖龙,此处便封死不用,只用一块破旧毡布潦草盖着,堆了些无用的杂物。
陈嬷嬷手脚利落地移开杂物,蹲下身,抓住毡布一角,用力一掀——
“哗啦”一声轻响,累积的灰尘在骤然明亮的光线下肆意飞舞。一方冰冷、积着厚厚浮灰的砖台彻底暴露出来。
陆青俯身探头。
砖台之后,一个约两尺见方、黑得令人心悸的洞口赫然在目,斜斜地向下延伸。洞口下,隐约可见几级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钝的粗糙砖阶,迅速被下方浓墨般的黑暗吞噬。
她刚靠近,一股裹挟着陈年哑的呛涩、地底潮土的腥冷,以及某种木头彻底朽烂后甜腻到发馊的腐败气的阴风,便猛地从洞深处涌出,扑面而来。
陆青下意识地侧脸闭气,那气味直冲鼻腔,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寒与沉腐。
“嬷嬷先回去,我一人去便好。”陆青裹紧身上的暖绒披风,接过陈嬷嬷手里的羊角风灯,弯腰探入。
昏黄光晕挣扎着,勉强勾勒出一条压抑、狭窄的甬道轮廓。两壁是裸露的青砖,砖缝里挂着黑乎乎、絮状的积灰。她必须深深弯着腰,才能前校冰冷的砖壁时不时蹭到斗篷,发出“沙沙”轻响,抖落一片积尘。
通道不长,很快便到了头,被一道粗糙的木栅堵死。陆青将风灯举高,昏黄的光晕向上漫去——木栅上方,紧贴着通道顶端,竟嵌着一方锈迹斑斑的铸铁炉箅。
一股极淡的、醇厚甘甜中透着一丝凉意的沉水香,混合着洁净的炭火气,透过炉箅的菱形格子,丝丝缕缕地渗透下来。
这炉箅之上,想来正是幽篁院的暖阁。
“这大冷的,母亲怎的来了?”乔氏懒怠又夹着一丝明显不耐的声音响起,“若真有事,让人来唤我一声便是了,何苦劳您跑一趟。”
陆青心头一喜。
夹壁墙里的声音虽沉闷,带着奇怪的嗡响,却字字清晰,仿佛话人就隔着一层薄板。
“这是哪里话。”崔氏的声音响起,刻意柔化的调子,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母亲想你了,来看看你,不成么?”
“薇娘啊...”崔氏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压着某种奇异的兴奋,“昨儿个夜里啊,我梦到你长姐了。”
一句似是无心之语,含在舌尖,又轻又软地吐出来。
陆青喉间骤然一紧。
? ?多谢投票的书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