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反问许之一。
“若是这笔三千六百两的买石头账是真的,也就是钱花了,石头没买,河堤没修。工部想要把这笔烂账做平,最简单的法子是什么?”
许之一愣了一下。
他虽然不善钻营,但好歹在官场边缘摸爬滚打多年,对于做假漳套路并不陌生。
思索片刻,许之一沉声道:“做一本假账。”
“要填平这个窟窿,就得伪造一份详细的修缮记录。
从采石场的出库单,到码头的运送记录,再到河堤上的用工名册、每日耗材,一环扣一环。”
许之一越思路越清晰。
“只要找几个当时经手的吏,哪怕是已经告老还乡的,逼他们画个押,再把日期做旧。
只要做得逼真,除非把整条河挖开来看,否则便是死无对证。”
“啪。”
林昭打了个响指,赞许地点零头。
“没错。”
他站起身,走到那一堆堆积如山的账册前,随手拍了拍一口樟木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东阳是只千年的狐狸,他既然敢大开中门,让我们把这几千斤的账册搬回都水司,就绝不仅仅是因为怕抗旨。”
林昭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是在给我们下套。”
“我们搬回来的这些,看着是工部的老底,实则是李东阳抛出来的障眼法。
这里面确实有漏洞,比如这买石头的单据,就是因为年深日久,他们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边角料。”
“但李东阳现在手里,一定握着一本账册,专门为了应付我们查账,甚至是为了应付御前对质而连夜赶制出来的假账。”
宋濂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听到这里,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大人,那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若是我们拿着这几张单据去御前告状,指控工部贪墨。李东阳只需拿出那本账册,上面必定有这批石料的详细去向,甚至可能有早已准备好的证人。”
“到时候,他反咬一口,我们看不懂账目,甚至诬陷大臣……”
“我们不仅要不到钱,还会背上欺君和构陷的罪名!”
孙铁算一听这话,“这……这这这……这老东西也太阴毒了!”
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刚才找到证据的狂喜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福
跟这种朝堂大佬斗法,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阴毒?”
林昭轻笑一声,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
“官场之上,从来只有输赢,没有阴毒与否。”
“他李东阳想用一本假账把我堵死在御前,那我就偏不如他的意。”
林昭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既然那是假账,做得再完美,也是假的。是假的,就有破绽。”
“只要是人做的局,破绽就不在账本上。”
林昭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东方那一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
快亮了。
“最大的破绽,是人心。”
“我们不需要去证明那本账是假的,我们只需要让做漳人,自己把真账吐出来。”
许之一和宋濂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让做漳人自己吐出来?
这怎么可能?能帮李东阳做这种核心机密账目的人,必然是他的心腹死党,怎么可能轻易倒戈?
“是时候让王德这条线动一动了。”
林昭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转头看向一直守在门口阴影里的秦铮。
“秦铮。”
“属下在。”
秦铮大步上前,抱拳行礼,身上的甲叶哗哗作响。
林昭招了招手,示意秦铮附耳过来。
“把那个印刷作坊的伙计提出来。你派两个机灵点的弟兄,送他去个地方……”
林昭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秦铮听着听着,原本冷硬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他抬起头看了林昭一眼。
自家这位大人,若是去当那拦路抢劫的土匪,恐怕不出三年,就能把这京城周围的山头全都收编了。
“属下明白!”
秦铮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晨曦的微光郑
偏厅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林昭伸了个懒腰,一夜未睡的疲惫涌上心头,但他眼中的神采却越发奕奕。
“孙司吏。”
“在!”孙铁算赶忙应道。
“把那几张单据收好了,这可是咱们钓鱼的饵。虽然,但只要钩子够硬,照样能把大鱼拽上岸。”
“宋先生,许先生,你们也去歇着吧。”
林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养足了精神,今晚,咱们去户部王大人家里,吃顿好的。”
……
京城的下午,阳光有些慵懒。
位于城西的一座三进宅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在日头下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这里是王德的私宅。
后花园里,王德正躺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把紫砂壶,时不时对着壶嘴滋溜一口。
他心情不错。
昨夜里,他连夜赶制出了那本足以乱真的假账,送到了李尚书的手里。
尚书大人很满意,甚至还夸了他一句办事得力。
这一句夸奖,在王德看来,比那几千两银子还要值钱。
有了李尚书这棵大树罩着,只要这次能把那个叫林昭的愣头青按死,自己这位置动一动,那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哼,乳臭未干的子,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德哼着曲,心里盘算着等升了官,是不是该把城南那座看中已久的宅子盘下来,再纳两房美妾。
就在他做着升官发财美梦的时候,管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
王德眉头一皱,不悦地睁开眼,被打断了美梦让他很是恼火。
“叫魂呢?没规矩的东西!塌下来了?”
管家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有些发白,凑到王德跟前压低了声音:
“老爷,后门……后门来了个人。”
“谁啊?不见!这几风声紧,谁都不见!”王德不耐烦地挥挥手。
“不……不是。”
“是个穿粗布衣裳的伙计,是……是城东那家文墨轩印刷铺子的。”
听到印刷铺子四个字,王德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手里的紫砂壶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烫得他龇牙咧嘴,但他顾不上疼。
印刷铺子?
那个帮他偷印会试废稿的铺子?
那个铺子不是已经被封了吗?
那个知道内情的伙计不是已经拿钱跑路了吗?
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王德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