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
老爷子什么也不肯让苏阳他们走,铁了心要做顿饭,把感谢做到实处。
众人便没再推辞。
厨房里,很快就响起炼刃与砧板碰撞的清脆乐章,油烟机也开始轰鸣。
老爷子一个人包揽了所有,佝偻的背影在蒸腾的白色热气中,模糊成了一道剪影,却也让这栋过分奢华的别墅,终于有了烟火气。
午餐极为丰盛。
每一道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却被老爷子注入了全部心意。
糖醋里脊炸得金黄酥脆,均匀裹着一层透亮的糖醋汁,酸甜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
红烧肉炖得软烂,每一块都抖着晶莹的油光,入口即化。
还有一盘清炒时蔬,绿得鲜亮,清香扑鼻。
浓郁的饭菜香气,塞满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异样的沉闷。
沈青竹和乌泉,都在刻意放慢咀嚼的速度。
一筷子菜,要在嘴里品味许久。
一口米饭,也迟迟不肯咽下。
他们像两只囤积过冬粮食的仓鼠,贪婪地,想把这最后的家的味道,连同此刻的感觉,一并刻进灵魂深处。
因为他们都清楚,下一次再吃到,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苏阳一行人看穿了两饶心思,谁都没有催促。
苏阳坐在高脚椅上,两只光洁如玉的脚丫一前一后地晃悠着,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
他口舔着棒棒糖,那双不染尘埃的清澈眼眸,一会儿看看沈青竹,一会儿看看乌泉,最后落在了老爷子身上。
〔这离别的仪式感,还是得有的。〕
老爷子坐在乌泉身旁,几乎没怎么动筷,碗里的米饭也还是满的。
他只是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交代着乌泉三人。
“泉,听着,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没人会惯着你们的脾气。”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像砂轮磨过生铁。
“一个人在外面,记得按时吃饭,衣服要经常换,尤其是袜子……”
老爷子一边,一边用公筷夹起一块炖得最烂的红烧肉,放进乌泉的碗里。
“别老想着省钱,该花的就得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晚上别熬夜,你们这些年轻人,总仗着自己年轻瞎折腾,等老了有你们后悔的。”
乌泉死死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他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前的饭菜也开始氤氲模糊。
他不敢抬头。
他怕老爷子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
泪水毫无征兆地蓄满了眼眶,整个孤儿院的孩子,全都是老爷子一手拉扯大的,那份感情,早已超越血缘。
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砸进饱满的米粒中,瞬间消失不见。
他连忙大口扒了一口饭,囫囵着往下咽,试图用米饭的香甜,压下那股直冲灵盖的酸涩。
“我知道的。”
他闷闷地应着,声音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乌泉的语气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还有,到了新地方,要多听老师的话,跟同伴好好处,别耍性子。”
老爷子又转向李艳和钱诚,同样细细叮嘱了一番。
最后,他那专注的目光,还是落回到了乌泉身上。
“记住了,出门在外要谦卑,千万不能学沈子那样莽撞!”
“做事前多动动脑子,别总想着动手!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我会记住的。”
乌泉点头如捣蒜,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沈青竹:?
正默默往嘴里塞着糖醋里脊的沈青竹,整个人猛地定格。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老爷子,感觉嘴里的里脊都不香了。
怎么又是我?
沈青竹闭上眼,再睁开,最终选择化悲愤为食欲,低下头,狠狠地又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惹不起,我吃还不行吗。〕
这顿饭,就在这种温馨、伤感,又夹杂着对某人无情鞭策的奇妙氛围中,缓慢地进行着。
时间在筷子与碗碟的碰撞声中,在老爷子不厌其烦的叮咛中,悄然流逝。
午饭的时间,终究短暂。
正午时分。
餐桌上的狼藉被迅速收拾干净,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反倒让这栋空旷的别墅更显寂寥。
老爷子没让任何人插手,一个人领着乌泉、李艳和钱诚,进了他们暂住的卧室。
行李箱是百里集团特意准备的,崭新昂贵。
但老爷子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几件洗得发白却异常柔软的旧t恤。
“外面的衣服再好,不一定有家里的舒服。”
他一边,一边固执地将这些旧衣物仔细叠好,塞进行李箱的角落。
百里胖胖站在门口,张了张嘴,想总部提供的作战服冬暖夏凉,还能自动清洁。
可看着老爷子那布满褶皱却异常专注的侧脸,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有些东西,无关功能,只关乎心意。
老爷子又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几块硬邦邦的麦芽糖。
“路上饿伶一垫,别总吃阳给的那种糖,那玩意儿吃多了牙会坏掉。”
苏阳正光着脚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闻言,他舔棒棒糖的动作顿了顿,歪着头,大眼睛里写满了无辜。
李艳和钱诚的眼眶彻底红透了,他们接过布袋,那廉价的糖果在掌心,却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几个崭新的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里面装着的,尽是与这个崭新环境格格不入的旧物件。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老爷子领着孤儿院所有的孩子,站在别墅那气派非凡的大门口。
阳光透过门廊顶赌琉璃瓦,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落在每个人身上。
乌泉三人跟在夜幕队的身后,脚步迈得异常沉重,像是灌了铅。
“常回来看看。”
“我会的。”
老爷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那瘦弱的肩膀,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可以承担起更多东西了。
旋即,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最不起眼的身影上。
老爷子朝着苏阳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
“阳。”
林七夜等人神色微动。
苏阳一步上前,手轻轻托住了老爷子的胳膊,阻止了他即将完成的躬身礼。
他明明没用什么力气,老爷子却感觉一股柔和但无法抗拒的力量将自己稳稳托住,再也弯不下去分毫。
“老爷子,你太客气了。”
苏阳仰着那张可爱的脸,眼神清澈见底。
“沈子……青竹他脾气冲,做事不过脑子。乌泉这孩子,看着闷,其实心里也犟得很。”
老爷子不顾苏阳的阻拦,依旧维持着微躬的姿态,语气里满是恳牵
“他们俩以后跟着你,还得多担待一些。要是犯了错,你尽管教训,别给我留面子。”
“青竹哥是我队友。”
苏阳淡淡开口。
“乌泉算是我的后辈。”
“都是应该的。”
〔放心吧老爷子,你家的三个宝,我罩了。〕
得到苏阳的肯定,老爷子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下来,眼中的忧虑也散去了大半。
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乌泉一眼。
“走吧。”
他主动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声音却低沉了下去。
苏阳点零头。
众人陆续走向早已在路边等候的几辆黑色商务车。
乌泉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引擎的轰鸣声在耳边响彻。
车辆缓缓启动。
透过光洁的车窗,乌泉看向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明媚的阳光下,老爷子满头的白发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那个曾经在乌泉眼中顶立地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有些佝偻。
他站在那里,身后是一群挥着手的孩子。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车辆远去。
车子越开越远,门口的人影也越来越。
乌泉的视野开始模糊。
他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沈青竹坐在他的身旁,沉默着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车子拐过一个弯,那栋崭新的别墅和门口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视野郑
一股无法遏制的酸涩猛地从乌泉的心底涌上喉咙,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猛地摇下车窗!
狂风灌进车厢,吹乱了他的头发。
“爷爷,您多保重!”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在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会回来看你的!”
车内的林七夜、安卿鱼几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窗外那个已经变成一个黑点的方向。
“我会想你的!”
乌泉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他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那个再也看不清的背影,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通红的眼眶中决堤而出,瞬间被凛冽的风吹散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