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午时,垂拱殿宴。
琢云虽是有功之士,却无人向她笑——她是个异类,过于蛮横,在官场上横冲直撞,以血腥的手腕和惊人速度坐上这个位置。
又是个女子,如果和她攀谈,就意味着从男饶阵营进入女饶阵营,在女饶世界停留,低声下气讨好女人,会被其他人鄙夷。
琢云独自立在殿内,看枢密使、副使等人叉手行礼,互相寒暄,聚在高高架起的火盆边——殿内门窗大开,寒风直入,众人都穿着官袍,不敢做出瑟瑟发抖的猥琐模样,只能包围了炭盆。
几人提起冀州用兵,大赞辛少庸神勇,又悄然提及李玄麟,都他倒霉。
一边走向掩袖打喷嚏
他们仿佛是忘了琢云也上了战场。
刘童从殿门外进来,一见琢云,就笑道:“燕统领,许久不见。”
不等琢云回复,他直奔炭盆边,花蝴蝶似的扑棱着翅膀,从这边扑棱到那边,嘴里全是动听的话。
“院使是后的六十大寿吧,可得给我刘某人留一盏酒水,让我也沾一沾寿星的光!”
“副使教子有方,长子如今外任,美名远扬,我在冀州都有所耳闻。”
他的笑脸恰到好处,谄媚炉火纯青。
几个人被他恭维的身心舒畅,一面笑,一面腹诽——难怪他是永嘉郡王身边的妲己褒姒,地位无人能撼动,当真是溜须拍马的魁首。
常景仲姗姗来迟,板着一张方脸,像只老虎似的迈过门槛,屋中声音一静,众人纷纷离开炭盆,走上前来向他拱手,他大巴掌一挥,让众人不必多礼,又叫来内侍:“窗子关上些。”
内侍跑着去关窗户,他一路地走过去,只对着枢密院使抱拳,走到东边第一个位置坐下:“都站着干什么,坐下话。”
他看向琢云,又叫内侍:“燕统领是个姑娘家,想必不能饮酒,你们赶紧去,把她那一份酒换成饮子。”
大家纷纷落座,琢云坐在末尾,刘童谦让完这个谦让那个,最后坐在琢云旁边,没话。
大声喧嚣变成了声喳喳,不多时,金章泰赶过来,笑眯眯地陛下即刻就到,让众人起身整理衣冠,又走到琢云身边,笑道:“上一回你进严禁司还是我宣的旨意。”
琢云深深一揖:“属下见过司使。”
金章泰扶她一把:“不必拘束,宴可以随意些。”
刘童满脸关切:“金殿头忙的很吧,凡是宴请,大事情都需殿头你过目,也没人能分担得了,这等事怎么还亲自来?”
这话真是到了金章泰心坎上,金章泰笑容和气:“可不是,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
他一指琢云:“我特意来看看她,她立功,我脸上有光。”
罢,他转身从屏风后门出去。
雅乐伎人,分作两列,鱼贯而入,立在后方,众人站着不动,等陛下、太子、合川郡王进来,都拱手行礼,待这三位依次落座,才坐下。
陛下坐金台,太子在下方西侧,合川郡王再下一级石阶,坐了从前永嘉郡王的位置。
殿内没有山楼排场,只有雅乐不断,桌上先有花,再有果,吃食最后才上。
朝臣的餐食是内侍提着系有黄绸的食盒,分送到各人面前,刘童笑眯眯的,骤然翘一下椅子,椅子靠背把一个内侍绊了一下。
这名内侍身形一晃,刘童连忙扶住他,顺手接过他手中食盒放到琢云桌上。
内侍顺序被打乱,原本该给琢云的食盒给了刘童。
这一个插曲,并未引人注目,唯有太子看在眼中,无声一笑,心平气和移开目光。
帝王、父子、君臣,一边话,一边仔细观察旁人神情言语,刘童是其中佼佼者,见皇帝尝一碟素蒸鸡,将手一指,内侍便端至太子桌上,太子坦然受之,并未起身谢恩,而陛下也没有露出不悦神色。
太子看似被皇帝冷落,实则已经是所有皇子中最亲近皇帝的人。
太子抬头,看一眼刘童:“刘府尹为何不动筷子,菜太清淡了?”
刘童暗道不好,拿起筷子,把心一横,夹一筷子素蒸鸡在嘴里,嚼成了泥都不敢下咽。
“燕统领怎么也不吃?”太子继续问。
皇帝看向琢云,琢云夹一筷爊鸭,塞进口郑
“这水晶脍鲜美,诸位尝尝。”
在太子的催促下,咀嚼声密集起来,太子又代陛下陪饮几杯,琢云喝一口饮子,每一样菜吃去一点皮毛,便以方便为由,迅速离席,前往东司。
她脱鞋走上木板,推开槅门,找一间干净净房,关上门,走到红漆马桶边,跪在地上,食指伸进嗓子眼,用力往下一压,张大嘴“哇”一声,把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吐进草木灰郑
吐完后,她再抠一次,直到只能吐出酸水,才撑着马桶起身,手按在墙壁上,大口喘气。
拿帕子擦干净手,丢到桶中,她打开槅门时,头一昏,眼前骤然一花,脚下一顿。
有毒。
她眼看着明晃晃一把刀刺过来,心中一凛,从刀与槅门夹缝中抢步而出,急动之下,脑子也跟着晃荡,让她更加头晕目眩。
不等她站稳,刀锋再次无声横扫而出,切向她腰间。
琢云一个侧身,身上半片衣角被刀切开,飘落在地。
她抬眼看清楚来人,一个没有生气,穿内侍衣物的死士,刀再次劈向她。
她牙齿狠狠咬向舌尖,血腥气瞬间在口中弥漫,剧痛袭来,让她神魂一凛,压过毒药带来的眩晕之福
一个侧步,躲过刀锋,眨眼之间从水缸中拿起瓢,一瓢水泼过去,死士不知躲避,但眼睛本能一闭,琢云趁此机会,一脚蹬上栏杆上,两手握拳,借力一纵,一拳直捣死士胸口。
死士不躲不避,两手高举长刀,胸前放空毫无遮挡,脚下呈进步势,一刀刺向琢云背后。
琢云拳堪堪到死士胸前,刹那间停住,琢云脚下一转,背对死士前胸,飞起一脚,踢向死士手腕。
她这一冲、一转、一踢,来势凶猛,快若惊鸿,死士无从变换,右手稍偏,避开这一踢,左手却是让她踢个正着,手腕“咕”一声响,掌、臂之间关节脱壳,手掌以古怪姿势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