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庄。
这名字听着雅致。
离曲阜城还有三十里地。
庄子不大,依山而建,外头围着一圈青砖墙。
墙头不高,甚至还能看见里头探出来的几枝红梅。
看着像是个隐居读书的好去处。
如果不看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还有门前那两座被磨得锃亮的石狮子的话。
队伍停了。
叶长安勒住马。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
有点刺眼。
“去叫门。”
叶长安用马鞭指了指那扇朱漆大门。
一名神武军校尉策马而出。
马蹄铁叩击在青石板路上,声音清脆。
校尉跑到门前,也没下马,扯着嗓子喊:
“朝廷钦差、武郡王世子驾到!”
“开门!”
没人应。
庄子里静得连狗叫声都没樱
那几枝红梅在风里晃了晃。
校尉皱眉。
他也是个暴脾气,手按在刀柄上,刚想再喊。
“咔哒。”
一声轻响。
像是谁家门栓落了锁。
又像是机括转动的声音。
叶长安耳朵动了一下。
他猛地直起身子。
“退!”
一个字刚出口。
那校尉连人带马脚下的青石板路,塌了。
没征兆。
整块石板翻了个个儿。
下面是黑洞洞的坑。
校尉反应极快,脚尖在马镫上一踩,身子腾空而起。
那匹战马嘶鸣一声,掉了下去。
噗嗤。
那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紧接着。
青砖墙上那些原本看着像是装饰的镂空花窗,全翻开了。
几十根黑黝黝的铜管子伸了出来。
“呼——”
火舌喷出。
不是箭,是火。
那是猛火油烧起来的味道。
校尉还在半空中,那火舌就卷了过来。
“啊!”
校尉惨叫一声,就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的皮甲瞬间卷曲变黑。
几个亲兵冲上去,用沙土把火扑灭,把人拖了回来。
人没死。
脸烧毁了一半。
狄仁杰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指着那座“雅致”的庄子,手抖得厉害。
“这……这是什么?”
“读书饶庄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哪里是民宅。
这分明是武装到了牙齿的战争堡垒。
叶长安翻身下马。
他走到那个深坑边上。
坑底插满凉刺,那匹马已经被扎成了刺猬,血把坑底都染红了。
叶长安蹲下身。
他伸手从坑壁上抠下来一块机括残片。
铜做的。
打磨得很光滑,上面还涂着润滑的油脂。
“公输家的机关。”
叶长安把那块铜片扔给狄仁杰。
“还有那铜管喷火的玩意儿,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墨家的连环火弩改的。”
褚遂良凑过来。
他看着那块铜片,脸色比刚才看见死人还难看。
“墨家?”
褚遂良声音发涩。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儒家不是最瞧不上这些奇技淫巧吗?”
“书上,君子远庖厨,更远这些杀饶器械。”
“书上的?”
叶长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大门。
眼神里带着几分嘲弄。
“登封啊,你那书读傻了。”
“嘴上全是仁义道德,那是给别人听的。”
“被窝里藏着刀子,那是给自己用的。”
叶长安指了指墙头那几个还没收回去的铜管。
“孔家把墨家灭了,把公输家赶绝了。”
“却把人家的手艺留下来了,还要改个名字,是自家的护院法宝。”
“这圣饶心,挺黑啊。”
褚遂良不话了。
他默默掏出怀里的本子。
提笔写道:
“贞观二十一年,冬。孔氏圣庄,设伏钦差。用墨家机关,喷猛火油。言行相诡,斯文扫地。”
写完。
他把笔一收,手里的横刀攥得更紧了。
“世子,强攻吧。”
一名神武军偏将走过来,咬着牙请战。
“弟兄们带了云梯,只要填了那坑,冲进去杀光这帮伪君子!”
“填坑?”
叶长安摇了摇头。
“那地底下指不定还埋着多少翻板。”
“冲进去,得死多少弟兄?”
叶长安转过身。
他看向队伍最后面。
那里有几辆被黑布盖着的马车。
车轮子压得很深,在冻土上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去。”
叶长安招了招手。
“把‘神武大炮’请出来。”
几个膀大腰圆的神武军汉子跑过去。
一把掀开黑布。
阳光照在那黑沉沉的炮管上,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红衣大炮。
不是那种守城用的巨炮。
是经过改良的野战炮,加了轮子,虽然还是笨重,但能推着走。
狄仁杰吸了一口冷气。
“世子……这……这是攻城用的。”
“咱们这是打个庄子……”
“拿这玩意儿轰圣人门徒的宅子,是不是有点……有点不讲武德?”
“武德?”
叶长安笑了。
他走到大炮旁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炮管。
“他们跟我玩阴的。”
“我就跟他们玩横的。”
叶长安调整了一下炮口的角度。
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那扇朱漆大门。
“我爹跟我过。”
“遇见解不开的结,别费那个劲去解。”
“拿刀砍了就是。”
叶长安退后一步。
接过旁边亲兵递过来的火把。
火把上的油脂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庄子里的墙头上,终于有人探出了头。
那是几个穿着儒衫的青年,手里拿着连弩。
看见那黑乎乎的炮管,他们愣住了。
“那是神武大炮!”
一个青年喊道。
“叶长安!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圣人别院,你敢……”
“我敢。”
叶长安把火把往引信上一怼。
嗤——
引信燃烧,火花飞溅。
那青年的话还没喊完。
“轰!”
大地猛地一跳。
狄仁杰只觉得耳朵里像是塞进了几百只知了,嗡嗡乱剑
他看见一团火光从炮口喷出。
紧接着。
那是摧枯拉朽的崩塌声。
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连带着门框,还有旁边的青砖墙。
像是纸糊的一样。
碎了。
木屑、砖块、还有那两座石狮子,全飞上了。
烟尘滚滚。
什么机关。
什么翻板。
什么墨家绝学。
在绝对的火力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墙头上那几个喊话的儒生不见了。
估计是被气浪掀翻了,或者直接埋在了砖头底下。
硝烟味盖过了刚才的焦臭味。
叶长安扔掉手里的火把。
他抽出后腰的那把量尺。
“进。”
一个字。
神武军发出一声震的怒吼。
如潮水般涌向那个缺口。
叶长安走在最前面。
靴子踩在破碎的门板上。
咔嚓。
他低头看了一眼。
脚底下是一块断裂的牌匾。
上面原本写着“克己复礼”。
现在只剩下个“己”字。
还被踩了一脚泥。
“什么机关术。”
叶长安用量尺拨开前面挡路的横梁。
“大人,时代变了。”
他跨过废墟。
走进这圣人门徒精心构筑的堡垒。
狄仁杰晃了晃脑袋,终于听见了声音。
他看着叶长安的背影。
又看了一眼那门还在冒烟的大炮。
这案子。
查得真他娘的痛快。
狄仁杰拔出腰间的横刀,虽然姿势还有点笨拙。
但他没犹豫。
跟着那个少年的脚步。
冲进了烟尘里。
庄内。
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也没有跪地求饶的仆役。
神武军冲进去,却发现前院空荡荡的。
只有几个被炸断了腿的护院在地上呻吟。
“人呢?”
褚遂良提着刀,四下张望。
“在那。”
叶长安停住脚。
他指了指正堂。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
里头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
只有一个巨大的沙盘。
沙盘旁边,坐着一个老头。
头发雪白,梳得一丝不苟。
身上穿着件宽大的儒袍,手里拿着一卷书。
听见脚步声。
老头没抬头。
只是翻了一页书。
“来了?”
声音苍老,但很稳。
像是邻家老翁在问候串门的晚辈。
叶长安走进去。
他在离老头五步远的地方站住。
“孔家大爷?”
叶长安问了一句。
“老朽孔思齐。”
老头放下书。
抬起头。
那双眼睛不浑浊,反倒透着股子精明,像是两把锥子。
“世子好大的煞气。”
孔思齐指了指外头的废墟。
“先是炸了门,又是毁了圣人牌匾。”
“这大唐的礼法,在世子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值钱。”
叶长安走到沙盘前。
他低头看了看。
沙盘上推演的不是经义,也不是风水。
是地形。
是整个山东道的地形图。
上面插满了红红绿绿的旗子。
每一面旗子,都代表着一个粮仓,或者一处铁矿。
“就是因为太值钱了,被你们孔家卖了个好价钱。”
叶长安伸手拔起一面插在曲阜位置的旗子。
旗杆是金子做的。
“孔老头。”
叶长安把金旗子在手里转着玩。
“外头死了八万人。”
“你这屋里倒是暖和。”
“这炭盆里烧的,是人骨头吧?”
孔思齐笑了。
他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衣袍。
“世子笑了。”
“治大国如烹鲜。”
“这几百万人,就像是锅里的鱼。”
“有的鱼要留种,有的鱼要吃掉。”
“这是道。”
孔思齐走到叶长安面前。
他不怕那把量尺,也不怕外头的几千把刀。
“世子今杀了老朽容易。”
“但你想过没樱”
“这山东的粮,都在我们手里。”
“这山东的官,都是我们的学生。”
“你杀了我,明山东就会乱。”
“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止八万了。”
孔思齐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那是千年来世家积累下来的底气。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皇帝轮流做,孔家万年长。
“你在威胁我?”
叶长安问。
“是劝告。”
孔思齐指了指沙盘。
“世子,咱们做个交易。”
“你退兵。”
“孔家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功劳全是你的。”
“你可以拿着万民伞回长安,向陛下交差。”
“皆大欢喜。”
叶长安没话。
他看着孔思齐那张充满了“智慧”的老脸。
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皆大欢喜?”
叶长安重复了一遍。
“对,皆大欢喜。”
孔思齐点头。
“那八万个冤魂呢?”
狄仁杰突然冲进来。
他手里提着那个铜算盘,上面还沾着血——刚才顺手砸了个偷袭的护院。
“他们也能欢喜吗?”
狄仁杰红着眼,指着孔思齐的鼻子。
“你这老贼!”
“这时候还想着做生意!”
“这不是生意,是政治。”
孔思齐看都没看狄仁杰一眼。
在他眼里,这种官吏,连话的资格都没樱
他只看着叶长安。
等待着那个少年的决定。
他相信叶长安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会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叶长安叹了口气。
他把手里那面金旗子,插回了沙盘上。
用力一按。
旗杆弯了。
“孔老头。”
“你刚才,治大国如烹鲜?”
“对。”
“那我告诉你。”
叶长安抬起手。
量尺猛地挥下。
“砰!”
那座精致无比的沙盘,被一尺子砸得稀巴烂。
沙土飞扬。
金旗子崩了一地。
“我这人做饭,不喜欢留种。”
“我喜欢掀桌子。”
叶长安手里的量尺指着孔思齐的脑门。
“抓了。”
“带回曲阜。”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
“我是怎么把你们孔家的根,一根一根刨出来的。”
孔思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敢!”
“你这是要断下读书饶路!”
“读书饶路?以后读书饶路,在学、中学、大学,唯独不在儒家。”
“带走!”
叶长安转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