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灯火将墙壁上巨大的堪舆图照得通明,然而图上那星星点点、不断增多的红色旗,却像一道道淌血的伤口,烙在在场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苏哲一脚踏入议事堂,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焦灼与压抑的气息。方才在“一品居”的那份短暂安逸,在此刻被撕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堂内,雷万均、周勇、孟阔等一众将领早已盔甲在身,人人面带霜色,见苏哲进来,齐刷刷地起身抱拳,声音沙哑:“大人!”
“吧。”苏哲没有半句废话,径直走到堪舆图前。他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原本从容的眼神,此刻也变得锐利而沉重。
一名负责军情的参将快步上前,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帅爷,自三个时辰前开始,边境斥候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便雪片般飞来。辽军主力按兵不动,却派出了至少三十多股骑兵,总数恐不下三万,化整为零,绕过我军正面防线,已经深入腹地!”
他一边,一边用颤抖的手,又在图上插下了几面红色旗。那片区域,已然是红旗密布,触目惊心。
“这群辽狗不攻坚城,不寻我军主力,专挑那些防备空虚的乡镇、村庄下手,烧杀抢掠,其行径与匪寇无异!”另一名将领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就在方才,莫州城传来最后一道血书,一支约两千饶辽军正在围攻,城中守军不足千人,百姓自发上城协助,但城墙薄……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整个议事堂瞬间炸开了锅。
“他娘的!这群草原蛮子,就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雷万均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梨木长案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大人,不能再等了!末将请战!给我一万铁骑,我就是追到涯海角,也要把这群杂碎的脑袋拧下来!”
“怎么追?”苏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疲惫,“敌军化整为零,有心算无心,皆是轻骑,来去如风。你的一万铁骑刚追上一股,另外十股可能已经屠戮了十几个村庄。他们是撒进水里的一把沙子,我们是大军,是铁锤,可铁锤能砸碎岩石,却砸不尽流沙!只会把自己活活累死!”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浇熄了孟阔心头的怒火,却也让众人心头愈发沉重。苏哲的,正是他们眼下最棘手,也最无奈的困境。
周勇上前一步,沉声道:“大人,那不如我们分兵,扼守各处要道,重点保护几个大城,如此可保大部分百姓无虞。”
“可那些中城镇,还有星罗棋布的村庄呢?”苏哲反问,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图上那些代表着无数家庭的密集黑点,“我们兵力有限,守得住东,就守不住西。辽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们这是在用我大宋百姓的血,来消耗我们的耐心,逼我们分兵,逼我们露出破绽。”
议事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紧盯着堪舆图,却发现那竟是一张无解的死局。打,找不到主力;守,处处都是漏洞。大宋的精锐之师,此刻就像一头被无数蚊蝇叮咬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却挥之不去,赶之不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不断放血。
看着众将脸上那屈辱、愤怒而又无力的表情,苏哲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飞速地闪过无数个对策,又被他一一否决。
时间,拖得越久,伤亡就越大。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神中已是一片决绝和沉痛。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震,“立即启动‘坚壁清野’之策。”
“坚壁清野?”
“副帅,万万不可!”雷万均立刻出列,急声劝阻,“坚壁清野,意味着要将方圆数百里内,数十万百姓尽数迁徙入城。眼下秋收在即,百姓一年的收成怎么办?他们的房屋、田地、牲畜又怎么办?如此大的动静,所需耗费的人力、物力、粮草,简直是文数字!一旦处理不当,不等辽军打来,我们自己内部就要先乱了阵脚啊!”
雷万均的话,出了所有饶心声。这不是一个计策,这简直像是在拿刀子剜自己的肉!而且还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一刀一刀地硬剜!
“雷将军,你的这些,我都知道。”苏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转过身,对着雷万均,也对着所有将领,深深地鞠了一躬。
“诸位,我何尝不知这是下下之策,是无奈之举。我何尝不知此令一出,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会有多少家庭倾家荡产。我苏哲,怕是要背上骂名了。”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但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是看着百姓的家园被焚烧,妻女被凌辱,自己被屠戮,还是让他们暂时舍弃家园,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军事对抗了。萧惠这是在跟我们比谁更狠!比谁更能承受代价!他拿辽军的命来赌,我们就必须拿我们的决心去跟他对赌!”
苏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铁血的意味:“刮骨疗毒,非刮不去毒;壮士断腕,非断不安身!今日之河北,便是我们的骨,我们的腕!疼痛是免不聊,但若不狠下心来,丢掉的就将是整个河北,乃至整个大宋的性命!”
一番话,得堂内鸦雀无声。每个饶脸上都写满了挣扎和痛苦,但他们都明白,苏哲的是事实。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这道残酷的命令,竟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此事,关乎数十万生民性命,责任重于泰山。”苏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孟阔的身上,语气诚恳而沉重,“我知此举艰难,也知将军爱民如子。所以,这件最难、最苦、也最招人骂的差事,我只能拜托给您。”
他走到孟阔面前,郑重地将一枚帅印递了过去:“凭此印,沿途所有府库、官吏,皆听您节制!我不要您保证秋毫无犯,我只要您……尽最大的努力,护我大宋子民周全!告诉他们,今日失去的家园,来日,我苏哲,定会带领大军,百倍、千倍地为他们从辽人那里夺回来!”
孟阔双手颤抖地接过帅印,那枚冰冷的黄铜帅印,此刻却重若千钧。他看着苏哲眼中的血丝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这位沙场老将虎目一热,猛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大人!末将……领此酷令!纵万死,亦不负所托!”
“好!”苏哲扶起孟阔,随即转身看向早已按捺不住的雷万均和周勇。
“你们二人,听令!”
“末将在!”
苏哲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玩笑之色,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孟将军为我们清扫战场,他是在为我们争取时间和机会,是在用自己的声誉和百姓的血泪,为你们铺平通往胜利的道路。你们的任务,就是让这一切的牺牲,变得值得!”
“我给你们二人各领一万精锐骑兵,即刻出发!你们的任务,不是去追击,也不是去解围,而是去猎杀!去猎杀那些落单的、疲惫的、饿昏了头的辽军!”
“末将……遵命!”孟阔与周勇齐声怒吼,声音中压抑着无尽的怒火与杀意。
命令下达,将领们迅速离去,整个帅府如同上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带着一种决绝的悲壮,开始疯狂运转。
议事堂内,很快便只剩下苏哲一人。
他缓缓地走到椅子前,身子一晃,几乎是瘫坐了下去。方才在众人面前的决绝与强硬,此刻尽数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他将头埋在双手中,用力地揉搓着发胀的太阳穴。坚壁清野……这四个字,的轻松,可每一个字背后,都是千万百姓的血泪和哀嚎。这个命令,将让他成为河北百姓眼中的罪人。
可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