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雨连着下了三。
到第四头上,才放晴。日头从云缝里挤出来,照得石板路反光,晃人眼。码头上的积水还没干透,一脚踩下去,溅起的泥点子能打到腿肚。
丙字库那批货,是在午后运走的。
四海阁来了八辆大车,车轱辘包着铁皮,碾过石板路轰隆隆响。搬夫还是那些搬夫,赤着膀子,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货箱一箱一箱抬上车,摞得老高,拿粗麻绳捆了三道。
陈平蹲在码头对面茶棚的檐下,手里端着碗大麦茶。茶是温的,有股子糊味。他喝得很慢,眼睛盯着那八辆车。
车装满了,领头的是个穿青布褂子的管事,手里拿着货单,跟四海阁的人对数目。对一箱,划一笔。划到第十七箱时,那管事忽然停住,抬头了句什么。
离得远,听不清。但陈平看见那管事的下巴朝车子最后头扬了扬——那里单独放着两口箱子,没跟别的货捆在一起。
四海阁的茹头,挥手。那两口箱子被卸下来,搬到旁边一辆驴车上。驴车旧,车板裂了缝,轮子转起来吱呀呀响。
驴车先走了,拐出码头,往城西去。
大车队后走,慢吞吞的,朝着城东四海阁货栈的方向。
陈平把碗里最后一口茶喝完,茶渣子涩得他舌尖发麻。他放下碗,从怀里摸出三个铜板,拍在桌上。铜板碰着粗木桌面,“啪”一声响。
茶棚老板在灶后头应了声:“客官慢走——”
陈平没应,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朝城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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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片老窑区。
是窑,早就不烧砖瓦了。前朝那会儿,这里出过贡瓷,后来窑口废了,就剩下些破窑洞、烂作坊。平时没什么人来,野草长得半人高,风一过,哗啦啦响。
驴车停在一座半塌的砖窑前头。
赶车的是个驼背老头,下车后把驴拴在窑口残存的石桩上,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子,吹了三声。
哨声尖,刺耳朵。
窑洞里出来两个人,都穿着灰扑颇短打,手上、脸上沾着黑灰。他们没话,抬起那两口箱子就往窑里走。箱子沉,压得扁担吱呀响。
陈平藏在三十步外的一堵断墙后头,屏着气。
他看见窑洞口有光——不是日光,是火光,橘红色的,一跳一跳的。还听见里头隐约的叮当声,像是铁器碰石头。
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那两人出来了,手里空着。驼背老头把驴车掉了个头,鞭子一抽,驴车又吱呀呀走了,沿着来路回去。
窑洞口安静下来。
陈平没动,又等了一盏茶时间。日头偏西了,影子拉得老长,草叶子上的水珠干了,蔫蔫地耷拉着。
他这才从断墙后走出来,脚步放得极轻,踩着草根,没声儿。
走到窑洞口,热浪扑出来,混着一股子硫磺、硝石和金属烧熔的混合味儿。他侧身闪进去,眼睛适应了一下昏暗——
窑洞比外头看着深。里头砌了个简易的炉子,炭火烧得正旺,炉边散落着铁砧、锤子、钳子,还有几个陶罐,罐口糊着泥。
那两口箱子摆在炉子旁边,箱盖开着。一箱硝石,一箱硫磺,都被人取了些出来,放在两个石臼里,碾成了细粉。
旁边木桌上摊着本册子,册子上墨迹还没干透,写着:
“甲辰年九月初七,验广盛行货。”
下面是几行字:
“硝石样:色灰白,味咸涩,捻之有黏滞福取三钱入火,爆燃声闷,烟带白,疑掺芒硝,约三成。”
“硫磺样:色鹅黄,质脆,指掐易碎。取二钱入铜盆熔,液面有浮渣,呈暗红色,疑掺雄黄,约两成。”
字迹工整,但写得急,最后一笔拖得老长。
陈平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拔开塞子,往那本册子上倒了些粉末——无色无味,落在纸面上,很快洇开,把墨迹化得模糊一片。
做完这个,他没动册子,转身出了窑洞。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边剩一抹暗红。老窑区起风了,吹得野草起伏,像一片暗绿色的浪。
陈平的身影消失在草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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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济生堂后院的厢房里,灯点得早。
沈东家坐在桌前,桌上摊着本账册,但他没看,眼睛盯着手里那串佛珠。珠子捻得飞快,一颗接一颗,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老何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
“东家,药好了。”
沈东家没接,抬头问:“码头那边,有什么动静?”
“四海阁把货运走了,八辆大车,全进了东城货栈。”老何把药碗放下,“不过……有古怪。”
“。”
“货里有两口箱子,单独卸下来,用驴车拉走了,往城西老窑区去了。”老何声音压得低,“我跟了一段,没敢跟太近。那地方荒,平时没人去。”
沈东家捻珠子的手停了。
“老窑……”他重复了一遍,“四海阁在那儿有工坊?”
“不清楚。但那里头肯定有猫腻。”老何顿了顿,“东家,广盛行那把钥匙……咱们要不要……”
“不要。”沈东家打断他,“钥匙收好,别动。”
“可万一四海阁察觉……”
“他们早就察觉了。”沈东家忽然笑了,笑得很冷,“那批货有问题,他们验出来了。验出来还不声张,单独分两口箱子去老窑——这是做给谁看的?”
老何愣住。
“做给我看的。”沈东家把佛珠拍在桌上,“啪”一声响,“告诉我,他们知道货有问题,也知道我知道。现在就看我怎么接眨”
屋里静下来。灯芯“噼啪”爆了一下,火苗晃了晃。
“那……咱们怎么办?”老何喉咙发干。
沈东家没立刻回答。他端起那碗安神汤,汤还烫,热气扑在脸上。他吹了吹,没喝,又放下了。
“等。”他。
“等?”
“等四海阁下一步棋。”沈东家看向窗外。全黑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成了团浓黑的影子,“等广盛行再递话。也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等江宁那边,到底是谁想借这把刀杀人。”
老何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沈东家独自坐在灯下,盯着那碗渐渐凉掉的安神汤。汤面凝了层薄薄的膜,像结了层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
那时他刚接手济生堂,他爹临死前拉着他的手:“咱们沈家三代卖药,就一句话——病能治,毒也能治。但要知道手里抓的,到底是药,还是毒。”
他当时不懂。
现在好像懂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
三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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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四海阁总号密室。
二掌柜推门进来时,大掌柜正在擦一把匕首。
匕首很短,刃薄,在灯下泛着青冷的光。大掌柜擦得很仔细,用一块鹿皮,从刃根擦到刃尖,一遍,又一遍。
“大哥,姑苏有信了。”二掌柜把一纸便笺放在案上。
大掌柜没停手,继续擦匕首:“。”
“老窑验过了,货确实有问题,掺了三成芒硝、两成雄黄。”二掌柜顿了顿,“验货的记录……按您的吩咐,留在窑里了。”
“有人动过么?”
“咱们的人后头回去看过,册子还在,但墨迹……花了。”
擦匕首的手停了停。
“花了?”
“像是被水洇过,又像是……被药粉蚀过。”二掌柜声音有点紧,“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但能看出有人翻过。”
大掌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这次笑出了声,很短促,像刀锋划过铁皮。
“沈胖子的人?”他问。
“八成是。”二掌柜点头,“老何那老东西,下午在码头附近转悠过。”
“好。”大掌柜把匕首插回鞘里,鞘是鲨鱼皮的,摩挲出沙沙的响,“让他看。看清楚,记心里。”
“那下一步……”
“给广盛行那位陈管事递个话。”大掌柜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江南漕运图》前,“就,四海阁想跟他做笔生意。”
“生意?”
“问他手里还有多少这种‘货’。”大掌柜手指点在图上的姑苏位置,“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价钱,比市面高三成。”
二掌柜愣住了:“大哥,这……这明明是坑咱们的货,怎么还……”
“因为有人想要。”大掌柜转身,眼神在灯下幽深,“沈胖子想要,江宁织造局那位李公公想要,可能连北边……都有人想要。”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把匕首,拔出来,刃尖对着灯。
灯焰在刃上跳,映出一点晃动的光。
“货是刀。”他缓缓,“但现在,刀把在我手里。我想捅谁,刀就往哪儿去。”
窗外,江宁的夜寂静无声。
只有更夫远远的梆子声,一声,一声,慢悠悠的,像是给这漫漫长夜打着拍子。
密室里,匕首的寒光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
像一道刚刚出鞘的、无声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