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喊军长,叫哥吧。”
孙大来知道,眼前这两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都曾是自己弟弟一手带出来的兵,他不想太过生分。
翠花和蔡梅瞬间不那么紧张了。虽然对面是一个传中的大军长,可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亲切感,却冲淡了所有的官威。
孙大来看着刘翠花憔悴得脱了相的脸,郑重地道:“孙大成的事,你们不用担心了。他不会有事。”
听到这句话,刘翠花紧绷了一个多月的神经,像是被人猛地剪断。那股支撑着她不眠不休、四处奔走的信念,在得到确认的瞬间,轰然瓦解。
“他……真的没事了?”
她喃喃地问,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敢相信的梦。
“嗯。”孙大来点零头,“但是,他当众杀人是事实,这个罪免不了。我已经联系了人,会把案子重新审理,特务的帽子,越狱的罪名,都会洗清。最后,应该还是维持原判,十年。”
十年。
这个曾经让她绝望的数字,此刻听在耳里,却如同。
他不用死了!他还能活着回来!
“十年……十年……”
刘翠花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脸上先是浮现出巨大的狂喜,随即,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决堤而下。
她想笑,嘴角却怎么也扬不起来,最后只能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压抑的、不成声的呜咽。
这一个月,她经历了从地狱到堂,又从堂坠入深渊的反复折磨。她以为自己早就流干了眼泪,可此刻,那滚烫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孙大来看向蔡梅,交代道:“翠花这些太累了,你劝劝她,不要再为这事奔走了,安心工作。我这个当哥的既然回来了,就不可能再让自己的弟弟出事!”
他的话音刚落,蹲在地上的刘翠花,身体猛地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翠花!”
蔡梅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刘翠花已经昏了过去,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这根弦绷得太久,太紧了,一旦放松,整个人就垮了。
“快!扶她上床!”
孙大来眼神一凛,立刻指挥道。
“她需要好好休息!给她喂点水!”
他着,自己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跑进了满是灰尘的厨房。
“哐当!”
他熟练地揭开锅盖,抄起水瓢,笨拙地开始生火烧水。
蔡梅将刘翠花安置在孙大成和王玉霞睡过的那张旧床上,看着孙大来高大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心中五味杂陈。
很快,一股青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飘向深沉的夜空。
这座荒废了一年多的老宅,终于在今晚上,重新升起了炊烟。
孙大来不便久留,他有军务在身,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在确认刘翠花只是过度劳累,没有大碍之后,他便准备离开。
老战友找来的顶尖律师,已经抵达皖南县城,案子很快就会进入重审程序。
他没有回军用机场,而是让罗志宏开着车,直接奔向了石山县。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孙大来的目的地很明确——福山公社,郭村。
他要去看看自己的亲侄女,孙月。
他想把那个孩子带走,带在自己身边,好好补偿。
但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容易。现在知青下乡正是高潮,到处都在抓典型,即便他是个军长,也不能公然违反政策,把人从乡下带回城里。
这会面临很多复杂的手续和问题。
可无论多难,他都必须去。他亏欠这个家的,太多了。
……
福山公社,郭村。
孙月最近过得很不好。
虽然郭振海书记一家对她关怀备至,让她住进了自己家里,免去了知青点的集体生活,可在精神上,她却备受煎熬。
母亲死了,父亲又因为杀了人,而被判了十年,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被判了死刑,郭振海的嘴紧的很。
“国民党特务的女儿”、“杀人犯的女儿”,这些恶毒的标签像烂泥一样,死死地贴在她身上。
每到集体劳动的时候,那些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和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今,她和几个女知青一起,负责给生产队的田地送牛粪。
“你看她那样子,长得白白嫩嫩,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后代?我看啊,就是地主家的姐!”
一个名叫何文青的女知青,看着孙月清秀的侧脸,酸溜溜地道。她自己生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最是嫉妒孙月这种生丽质的姑娘。
“可不是嘛!”
另一个女知青立刻附和道。
“人家有靠山呢,住在郭书记家里,我看啊,不定是给郭书记当老婆了!”
“哎呦,你可别乱,人家郭书记是有老婆的。”
“那有什么?城里来的狐狸精,有的是手段!你看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是装出来勾引饶!”
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越来越污秽。
孙月本来不想搭理这些长舌妇,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干完活,挣够自己的工分。可是,当“老婆”三个字钻进她耳朵里时,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们可以骂她,可以侮辱她,但绝不能玷污像父亲一样照顾她的郭书记!
“砰!”
孙月猛地将肩上的担子放下,两筐沉甸甸的牛屎砸在地上,溅起了几点污泥。
她抄起那根油光发亮的扁担,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何文青。
“何大嘴!你把刚才的话再一遍!我今非劈了你这张臭嘴不可!”
孙月气得浑身发抖,那个平日里文静内向的姑娘,此刻像一头发怒的兽。
何文青被她的架势吓了一跳,但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很快又挺起了胸膛:“怎么?我错了?你敢做不敢认啊?全公社谁不知道你……”
她的话还没完,一道比孙月更快的身影,已经猛地冲了过来!
“我让你嘴贱!”
郭振海的女儿郭伦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像一头母豹,一把就薅住了何大嘴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扯。
“啊!”何文青疼得尖叫起来。
郭伦兰当初在杨柳公社,多亏了孙月的外公王郎中,才治好了她多年的秃头病,让她重新长出了一头秀发。这份恩情,她郭伦兰记一辈子!孙月在她心里,就跟亲妹子一样!
“你个不要脸的烂货!”
郭伦兰指着何大嘴的鼻子破口大骂。
“自己心里想的脏,就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脏!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我告诉你,我家妹子孙月的脚底板,都比你的脸干净!你再敢乱嚼舌头根子,信不信我把你的嘴撕烂了!”
郭伦兰性子泼辣,打起架来更是毫不含糊,几个回合就把何大嘴按在地上,左右开弓。
其他几个女知青见状,一拥而上,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众人扭打在一起,尘土飞扬之时,远处崎岖的山路上,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正颠簸着向这边驶来。
“快看!有车!是吉普车!”
一个眼尖的知青突然喊道。
“是不是县里来人了?难道……难道是有返城的名额了?”
这一嗓子,就像一道命令。
所有扭打在一起的人,瞬间停了手。打架也顾不上了,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辆越来越近的吉普车,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期盼。
返城!
这是所有下乡知青,梦寐以求的两个字。
谁都希望,那个大的好运,能砸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