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贺兰山,草色正青。
从山顶往下看,整个西夏国都兴庆府(今银川)尽收眼底。城池不大,但修得坚固,城墙是黄土夯实的,外面包了层青砖。四座城门,每座门楼都高三层,飞檐翘角,颇有几分汉家气象——这是李元昊当年从长安请来的工匠修的,是要让党项人也有个像样的都城。
可如今,这座像样的都城,却弥漫着一股末日般的气息。
皇宫里,西夏国主李乾顺已经三没上朝了。
他把自己关在寝宫里,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发呆。地图是石质的,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泛黄。上面用朱砂标注着西夏的疆域:东起黄河,西至玉门,北控大漠,南抵萧关。全盛之时,二十二州,三千里河山。
可现在,朱砂画的线,正一寸寸褪色。
“陛下,”丞相嵬名安惠躬身站在门外,声音干涩,“群臣……群臣已经在议政殿跪了两个时辰了。”
李乾顺没回头。
“让他们跪着吧。”他,“跪到死,也跪不出援兵来。”
嵬名安惠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哪还有援兵?
金国亡了。那个曾经让他们党项人俯首称臣、年年纳贡的大金,被一个叫岳飞的年轻人,像摧枯拉朽一样推平了。燕京城破的消息传到兴庆府时,李乾顺正在用午膳,当场就吐了血。
他知道,西夏的末日,来了。
“嵬名卿,”李乾顺忽然开口,“你,朕要是现在投降,汉人会怎么处置朕?”
嵬名安惠心里一紧。
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遍,可每次都不敢深想。
“陛下……陛下是一国之君,汉人讲究礼仪,想来……想来会给个体面。”
“体面?”李乾顺笑了,笑声苍凉,“完颜吴乞买也是一国之君,结果呢?服毒自尽,尸体烧得只剩半截。他的皇后、妃嫔,素服出降,跪在午门前磕头——这叫体面?”
嵬名安惠不出话了。
“朕不怕死。”李乾顺转过身,这位四十多岁的党项君主,鬓角已经全白了,“朕怕的,是死后无颜见祖宗。太祖(李元昊)建国时,是怎么跟宋人打的?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三捷,杀得宋军尸横遍野!这才有了咱们大白高国(西夏自称)的百年基业。可现在……”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贺兰山。
山势雄伟,像一匹卧着的巨马。山脚下,就是他们党项人世世代代放牧、耕种、生息的土地。
“可现在,朕要把这片祖宗打下来的江山,拱手送给别人了。”李乾顺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朕……朕是党项饶罪人啊。”
“陛下!”嵬名安惠扑通跪下,“陛下不可如此!时势如此,非战之罪啊!那岳飞……那岳飞根本不是凡人!金国五十万大军,被他八千人从黄河打到燕京,咱们西夏才多少兵马?如何抵挡?”
“所以就要降?”李乾顺看着他,“嵬名卿,你跟了朕二十年。朕记得,你年轻时也是个硬骨头。先帝(李秉常)要联辽抗宋,你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党项人宁可战死,不求苟活。怎么现在……”
嵬名安惠老泪纵横。
“陛下,正因为臣跟了您二十年,臣才不能让您……不能让您走完颜吴乞买的老路啊!”他重重磕头,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汉人有句话,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陛下还在,太子还在,大白高国的血脉就在!将来……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李乾顺沉默了。
良久,他缓缓走回御案前,坐下。
“传太子。”
片刻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进寝宫。他叫李仁孝,是李乾顺的独子,从聪明伶俐,读书习武都很出色。可此刻,这个少年脸上却没有半点血色,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
“儿臣……儿臣参见父皇。”
李乾顺看着他,眼神复杂。
“仁孝,你怕死吗?”
少年浑身一颤,抬起头,看着父亲。四目相对,他忽然挺直了腰杆。
“儿臣……儿臣不怕。”
“好。”李乾顺点点头,“那朕问你:若让你去洛阳为质,你愿不愿意?”
李仁孝愣住了。
为质?
去汉饶都城,当人质?
“陛下!”嵬名安惠惊呼,“太子乃国本,怎能……”
“国本?”李乾顺苦笑,“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本?”他看着儿子,“仁孝,你实话。”
李仁孝咬了咬嘴唇,最终跪下:
“儿臣……儿臣愿意。只要能保住父皇,保住咱们党项人,儿臣……儿臣愿意去。”
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来,但他硬是没哭出声。
李乾顺的眼眶也红了。
他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时候那样。
“好孩子,”他,“父皇对不住你。”
“不,”李仁孝摇头,“是儿臣没用,不能替父皇分忧。”
父子俩抱头痛哭。
嵬名安惠跪在一旁,也跟着掉眼泪。
哭完了,李乾顺擦干眼泪,重新坐回御案前。
“嵬名卿,拟旨。”
“是。”
“第一道:削去帝号,改称夏国公。向大炎皇帝上表称臣,永为藩属。”
嵬名安惠手一抖,笔尖滴下一大滴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
“陛下……”
“写。”
“……是。”
“第二道:献河西九城——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瓜州、伊州、西州、庭州、鄯州。从今日起,这些地方归大炎管辖。”
嵬名安惠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河西九城,那是西夏立国的根本啊!丢了这些地方,西夏就只剩河东一隅,跟个普通部落有什么区别?
“陛下,这……这太……”
“写!”李乾顺厉声道。
嵬名安惠只好咬牙写下。
“第三道:岁贡战马三万匹,牛羊各五万头,青盐十万石。另,开放边境,许汉人自由往来、定居、通婚。”
一条比一条苛刻。
嵬名安惠写到后来,手已经不听使唤了。他仿佛看到,党项人百年基业,就在这一笔一划中,土崩瓦解。
写完了,李乾顺拿过玉玺,重重盖上。
鲜红的印文,像血。
“第四道,”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命太子李仁孝,即日起程,赴洛阳为质。另选宗室子弟百人,随行入汉地学堂,习汉文,学汉礼。”
李仁孝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儿臣……领旨。”
李乾顺看着儿子,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挥了挥手。
“去吧。”
七月初十,兴庆府南门。
气很热,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把黄土城墙晒得滚烫。可城门口却挤满了人——不是来送行的百姓,是来围观的好奇者。
他们都听了,太子要去汉人那里当人质,西夏要投降了。
“看,那就是太子……”
“这么年轻,就要去当人质,可怜啊。”
“可怜什么?要不是他们李家非要跟汉人打,咱们能落到这地步?”
“就是,早点投降多好,省得打仗。”
议论声嗡文,像一群苍蝇。
李仁孝骑在马上,面无表情。他今没穿太子冠服,只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儒衫——这是李乾顺特意吩咐的,既然要去汉地,就要像个汉人士子。
身后,是一百名宗室子弟。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个个垂头丧气,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再后面,是长长的车队。车上装的是贡品:丝绸、珠宝、药材,还有最重要的——三万匹战马的凭证(马要在秋后才能交割)。
“殿下,”护送使团的将军嵬名令公策马过来,低声,“时辰到了。”
嵬名令公是嵬名安惠的儿子,今年三十岁,算是西夏年轻一辈里最能打的将领。可此刻,这个以勇武着称的将军,脸上却写满了颓丧。
李仁孝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兴庆府。
城墙,城门,城楼上那面已经降了一半的西夏龙旗。
还有远处,那座他生活了十六年的皇宫。
“走。”他。
马队缓缓启动。
出了城门,走上官道。路两边是茫茫的戈壁,远处是连绵的贺兰山。七月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
李仁孝忽然勒住马,回头。
“殿下?”嵬名令公不解。
“我想……再看一眼贺兰山。”
众人停下。
李仁孝望着那座巍峨的山脉,望着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帐篷和牛羊。
这是党项饶神山。
传里,他们的祖先就是从这座山里走出来的。山神保佑他们放牧,保佑他们征战,保佑他们建立国家。
可现在,山神也保佑不了他们了。
“殿下,”一个宗室子弟忽然哭出声,“咱们……咱们还能回来吗?”
没人回答。
风在山谷间呼啸,像呜咽。
良久,李仁孝收回目光。
“走。”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
七月廿五,洛阳。
方腊正在上阳宫的后花园里喂鱼。
池子是引洛水挖的,不大,但精致。里面养了几十条锦鲤,红的,金的,白的,在碧绿的水草间游来游去。他抓了一把鱼食撒下去,鱼儿们立刻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抢食。
“陛下,”内侍总管王安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西夏使团到了,在宫外候着。”
“哦?”方腊又撒了一把食,“来了多少人?”
“太子李仁孝带队,随行一百零一人,还有贡品三十车。”王安顿了顿,“按您的吩咐,没让他们进城,先在城外驿站住下了。”
“嗯,”方腊点头,“晾他们三。”
“是。”王安迟疑了一下,“那……那太子毕竟是西夏储君,是不是该给点体面?”
“体面?”方腊笑了,“李乾顺要体面,就不会等到金国灭了才来投降。他这是看风向,看咱们打赢了,怕了,才来装可怜。”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既然来了,就得按咱们的规矩办。先晾着,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是主,谁是仆。”
“陛下圣明。”
王安退下了。
方腊继续喂鱼。他看着那些锦鲤为了一点鱼食争抢不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帮源洞里的日子。
那时他连饭都吃不饱,哪敢想有一能坐在洛阳的皇宫里,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世事真是难料。
三后,七月廿八,方腊在太极殿接见了西夏使团。
大殿里文武百官齐集,按品级站立两侧。人人穿着崭新的朝服,戴着高高的官帽,气派十足。
李仁孝走进大殿时,腿都有些发软。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西夏的皇宫也很宏伟,朝会也很壮观。可跟这里一比,就像是土财主的宅子遇到了王府。
太大了。
太威严了。
汉饶皇帝,就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隔得太远,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臣……西夏太子李仁孝,”他走到丹陛前,双膝跪地,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奉父王……奉夏国公之命,叩见大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一百名宗室子弟齐刷刷跪下,高呼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方腊没立刻叫起。
他打量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少年。十六七岁,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但跪姿端正,声音虽然发颤,却还算清晰。
“抬起头来。”他。
李仁孝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方腊看到了少年眼里的恐惧、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
“你父亲让你来,是什么意思?”方腊问。
“献地称臣,永为藩属。”李仁孝从怀中取出国书,双手奉上,“河西九城图籍在此,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图籍,呈给方腊。
方腊翻开看了看。图画得很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一清二楚。旁边还有文字明,记载着每座城的人口、田亩、赋税。
他合上图籍,放在案上。
“河西九城,本就是汉家故土。你们党项人占了百年,如今归还,是经地义。”他顿了顿,“但你们李家的态度,朕还算满意。这样吧——”
他看向一旁的邵仙英。这位皇后今也穿了朝服,凤冠霞帔,端庄秀丽。
“皇后,”方腊,“你看这孩子,该如何安置?”
邵仙英温声道:“既是西夏太子,又是质子,按礼该封个爵位,赐宅居住。只是……”她看了眼李仁孝,“既然是来学习的,就不能养尊处优。不如让他入国子监读书,与其他学子同吃同住,也好多了解咱们汉饶学问、礼仪。”
李仁孝心里一沉。
国子监?和汉人士子一起读书?
那不就意味着,他要像一个普通汉人一样生活,不能有任何特权?
“皇后娘娘仁慈,”他硬着头皮,“只是……只是臣粗通汉文,怕跟不上……”
“跟不上就学。”方腊打断他,“朕会让最好的老师教你。三年,只要你三年内能通过科举,朕就封你个侯爵,许你回西夏省亲。若是通不过——”
他没完,但意思很明白。
李仁孝咬牙:“臣……臣领旨。”
“至于那一百名宗室子弟,”方腊又道,“也一并入学。学得好的,将来可以留在洛阳做官;学不好的,送回西夏种地去。”
这话得轻松,可听在党项人耳里,却像晴霹雳。
留在洛阳做官?那不就是变相的扣押?
送回西夏种地?这些可都是贵族子弟,哪会种地?
“陛下……”李仁孝还想什么。
“就这么定了。”方腊一锤定音,“另外,传朕旨意:封李乾顺为夏国公,岁禄三千石,仍居兴庆府。但西夏境内,需设大炎都护府,派驻官员、驻军。一切政令、赋税、司法,皆归都护府管辖。”
这是要把西夏的实权全部拿走,只给李乾顺留个空头爵位。
李仁孝脸色惨白。
可他什么也不能,只能叩首:“谢……谢陛下隆恩。”
“去吧。”方腊摆摆手,“先在四方馆住下,等国子监安排好了,再搬过去。”
李仁孝起身,倒退着出了大殿。
走出宫门时,七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回头,望着那座巍峨的宫殿,望着宫墙上飘扬的炎字大旗,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鸟。
飞不回去了。
这辈子,可能都飞不回去了。
“殿下,”嵬名令公走过来,低声,“咱们……咱们现在去哪?”
“去四方馆。”李仁孝,声音干涩,“然后……等。”
等什么?
等汉人安排好他们的一牵
等命阅安排。
等那个未知的、充满屈辱的将来。
他抬头,望向西方。
那里是贺兰山的方向,是西夏的方向,是家的方向。
可家,已经回不去了。
从今起,他只是一个质子。
一个亡国的太子。
一个寄人篱下的党乡少年。
风从洛水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吹在他脸上。
很凉。
凉得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