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泰安州。
还没亮,城里就醒了。
不是鸡鸣叫醒的,是蹄声、轮声、脚步声。从昨日起,各地赶来的官员、将领、藩国使节就已经陆续进城,驿馆早就住不下了,许多人只能在民宅里借宿。老百姓们倒也热情,但凡有空的屋子,都收拾出来招待客人——皇帝要来封禅,这是千年不遇的大事,谁不想沾点光?
知府衙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知府姓孔,是曲阜孔家的旁支,四十来岁,平日里也算稳重,可这会儿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大人,”主簿捧着册子念,“山东巡抚衙门送来消息,陛下銮驾已过济南府,最迟今日申时可到。随行有文武官员三百二十人,禁卫军五千,仪仗队八百……还有各藩国使节,女真十二部,蒙古乞颜部,西夏、高丽、大理……”
“行了行了,”孔知府摆摆手,“住处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驿馆、书院、寺庙都腾出来了,可还是不够。下官斗胆,征用了城里的几处大户宅院……”
“征用?”孔知府瞪眼,“那是陛下的客人,能用‘征用’这个词吗?要请!客客气气地请!”
“是是是,下官失言,是请……”
正着,门外传来马蹄声。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冲进来:“大人!大人!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陛……陛下!”
孔知府手一抖,笔掉在桌上,墨水溅了一身。他也顾不得了,提起官袍下摆就往外跑。
跑到城门口,果然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队骑兵开路,盔明甲亮,旗帜鲜明。后面是龙辇——不是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很朴素,青顶黄帷,由八匹纯白骏马拉乘。再后面是文武官员的车驾,再后面是禁卫军……
队伍浩浩荡荡,足有数里之长。
孔知府慌忙整理衣冠,率领泰安州大官员跪在道旁。
龙辇到城门口停下。
帘子掀开,方腊探出身。他今没穿龙袍,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头戴乌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官员。
“都起来吧。”他,声音平和,“朕途经簇,不想扰民。住处可安排好了?”
“安……安排好了!”孔知府结结巴巴,“只是……只是简陋了些,委屈陛下了……”
“无妨。”方腊摆摆手,“泰山才是正事。传令下去:所有随行人员,一律不得扰民,不得索贿,不得擅入民宅。违者,斩。”
“是!”
命令很快传下去。
銮驾进城时,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百姓。他们跪在地上,却都偷偷抬头,想看看这位传中的皇帝长什么样——听他以前是个盐贩子,后来造反当了皇帝,三年就灭了金国,收了西夏,如今还要登泰山封禅……
可当他们真的看到时,都有些失望。
太普通了。
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帝王威仪,就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要不是坐在龙辇里,走在街上根本没人认得出来。
但也有眼尖的看出了门道。
“你看陛下的眼睛,”一个读过几年书的老秀才低声对身边的人,“那眼神……深得很呐。”
确实深。
像秋的潭水,平静,清澈,却又看不到底。
方腊没在意那些目光。他望着远处巍峨的泰山,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泰山。
五岳之首,帝王封禅之地。
秦始皇来过,汉武帝来过,唐玄宗来过……如今,轮到他了。
可他不是来炫耀武功的。
他是来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九月初九,重阳。
寅时三刻,还黑着,封禅的队伍就已经出发了。
从岱庙到玉皇顶,十八盘山道,全程十五里。按照古礼,皇帝必须徒步登山,以示虔诚。方腊没摆谱,真的下了辇,换上登山靴,拄着根竹杖,一步一步往上走。
文武官员跟在他身后。文官还好,武将们就苦了——他们都是骑马打仗的主,爬山实在不是强项。尤其是韩世忠,年纪最大,爬到一半就气喘吁吁,被两个年轻将领搀着才没掉队。
“老韩,”岳飞走在方腊身边,回头笑道,“你这身子骨,还不如陛下呢。”
韩世忠喘着粗气:“废话……陛下……陛下才三十六……我都……都四十八了……”
方腊笑了笑,没话,继续往上走。
他走得并不快,但很稳。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踩在石阶上,不疾不徐,像在丈量这座山的脉搏。
渐渐亮了。
东方际泛起鱼肚白,接着是橘红、金黄……最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亮了整个泰山。山间云雾缭绕,松柏苍翠,鸟鸣啾啾,真如仙境一般。
爬到南门时,已经是巳时了。
这里是登顶前的最后一站。平台很宽敞,建有亭台楼阁,是历代帝王封禅前休憩的地方。方腊停下来,喝了口水,望着脚下的云海。
云海翻腾,像煮沸的牛奶。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像海中的岛屿。
“真美。”他轻声。
“陛下,”礼部尚书王文昌走过来,躬身道,“时辰差不多了,该上玉皇顶了。”
“嗯。”
最后一段路不长,却很陡。石阶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两边是悬崖峭壁。方腊依然走得很稳,连竹杖都不用,就这么徒手攀了上去。
登上玉皇顶的那一刻,地豁然开朗。
山顶是一片平坦的石坪,正中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无字碑。相传是汉武帝所立,意在功过由后人评。
石坪上已经摆好了祭坛。祭坛是连夜搭建的,按古制分为三层:下层祭地,中层祭人,上层祭。坛上陈列着太牢(牛、羊、猪各一),五谷,玉璧,还有从各地采来的水土——黄河水,长江水,珠江水和黑江水(黑龙江);中原土,江南土,塞北土和西域土。
方腊走到祭坛前,整了整衣冠。
王文昌高声唱礼:
“吉时到——祀开始——”
钟磬齐鸣。
文武官员、藩国使节、随行人员,齐刷刷跪下。
方腊没跪。他站在那里,仰望苍穹。
很蓝,蓝得像宝石。白云朵朵,悠悠飘过。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在钱塘江边贩私盐,被官兵追得跳江逃生;
想起十多年前,在帮源洞里啃着野菜,跟几十个兄弟发誓要干一番大事;
想起三年前,在杭州登基时,底下那些怀疑、不屑、观望的眼神;
想起这一年,岳飞北伐,韩世忠归顺,金国覆灭,西夏称臣,蒙古来朝,西辽请婚……
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朕,方腊,大炎开国皇帝。今日登泰山,告祭地——”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自轩辕黄帝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五千年来,华夏神州,分分合合,兴兴亡亡。有盛世,有乱世,有太平,有兵燹。”
“然纵观古今,未有今日之大一统——北至大漠,南抵琼崖,西逾葱岭,东极沧海,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大炎之土!”
话音落下,山风骤起。
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吹得衣袍翻飞不止。
方腊迎着风,继续道:
“此非朕一人之功,乃下万民之力,文武百官之智,三军将士之勇。朕不敢贪之功,今日在此,拜谢地,拜谢祖宗,拜谢苍生!”
完,他深深三鞠躬。
一鞠敬。
二鞠敬地。
三鞠敬人。
起身时,他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自今日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更加坚定,“大炎当以‘民’为本。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兴办教育,开启民智;整饬吏治,铲除贪腐;开拓商路,振兴工商。”
“朕在此立誓:十年之内,要让下百姓吃饱饭;二十年内,要让四海之内无冻馁;三十年内,要让华夏文明,光照寰宇!”
誓言铮铮,在山谷间回荡。
文武百官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等这一,等得太久了。
从靖康之变,到金人南下,到山河破碎,到民不聊生……这乱世,终于要结束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泰山之巅。
连那些藩国使节,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跪拜。女真人、蒙古人、党项人、高丽人……在这一刻,他们忘记了民族之别,忘记了国仇家恨,只被眼前这个人、这番话、这番气象所震撼。
这才是真正的子。
不是靠血统,不是靠武力,是靠胸怀,靠气魄,靠那份要造福万民的决心。
祭祀继续进校
方腊按古礼,献玉璧,献太牢,献五谷。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每一个动作都庄严肃穆。
最后,他走到无字碑前。
王文昌呈上笔墨。
按照惯例,帝王封禅后,要在碑上刻字,记载功绩。秦始皇刻过,汉武帝刻过,唐玄宗刻过……
可方腊接过笔,却没有立刻写。
他看着那块光滑如玉的石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把笔放下了。
“陛下?”王文昌不解。
“不刻了。”方腊。
“啊?”
“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方腊转身,面向众人,“朕今日立下的誓言,若做到了,后人自然会记着。若做不到,刻再多的字,也只是笑话。”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就让这块碑,继续无字吧。等朕死了,等你们也死了,等百年千年之后,如果有新的贤君明主登上此山,再让他来评弄—朕这个皇帝,当得合格不合格。”
完,他哈哈大笑。
笑声爽朗,回荡在山间。
众人都愣住了,随即也跟着笑起来。
是啊,何必着急给自己定论?
路还长着呢。
祭祀结束,已是午时。
方腊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在山顶摆起了简单的宴席——不是山珍海味,是泰安州百姓送来的煎饼、大储豆腐,还有自家酿的米酒。
“都尝尝,”他招呼众人,“这才是人间至味。”
韩世忠咬了口煎饼,嚼了半,点头:“嗯,实在。”
岳飞喝了口米酒,咂咂嘴:“甜。”
杨再兴更干脆,一手抓煎饼,一手抓大葱,吃得满嘴流油。
那些藩国使节起初还有些拘谨,可见汉人大臣们都这么随意,也放开了。蒙古使者博尔忽学着用煎饼卷大葱,辣得直吐舌头,却连好吃;西夏质子李仁孝口口吃着豆腐,眼睛红红的——他想起了贺兰山下的家乡。
方腊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
这才是他想要的下。
不是谁征服谁,不是谁统治谁。
是大家坐在一起,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酒,一样的话。
虽然现在还做不到。
但至少,开了个头。
宴毕,开始下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方腊依然走在最前面,步履稳健。走到半山腰时,他忽然停下,回头望去。
玉皇顶在云端若隐若现。
无字碑伫立在山巅,沉默不语。
“陛下看什么呢?”邵仙英轻声问——她是唯一登顶的后妃。
“看未来。”方腊。
“未来?”
“嗯。”方腊点头,“朕在想,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当后人起今,他们会怎么?是方腊这个盐贩子,僭越称帝,不自量力?还是,他是乱世终结者,是新朝开创者?”
邵仙英握住他的手。
“妾身相信,会是后者。”
“为什么?”
“因为陛下心里装着百姓。”邵仙英认真地,“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下。陛下能让金人、党项人、契丹人、蒙古人都心服口服,靠的不是刀枪,是这份心。”
方腊笑了笑,没话。
他转身,继续下山。
夕阳西下,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从山脚往上看,封禅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游下。
而泰山,这座见证了无数帝王兴衰的神山,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
它见惯了人来人往,见惯了世事变迁。
今,又多了一个登顶的人。
又多了一段故事。
又多了一个,关于下、关于苍生、关于未来的承诺。
风从山谷间吹过,松涛阵阵。
像叹息,又像祝福。
九月初九,重阳。
这一,方腊登泰山,祀祭地,宣告了大炎对全下的主权。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而历史,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等待着下一个登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