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是被尿骚味呛醒的。
潮湿的土坯房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汗酸的气息,像块浸了脏水的抹布,死死捂住她的口鼻。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脚踝也被捆在床腿上,磨破的皮肤黏着稻草,一动就钻心地疼。
“醒了?”门口传来个沙哑的男声,像生锈的铁锯在拉木头。
李娟猛地抬头,看见个矮壮的男人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是黑乎乎的玉米糊糊。男人脸上有块暗红色的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笑起来时像条蠕动的蜈蚣。
“王……王二柱?”李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这个名字是她被塞进面包车前,听见人贩子喊的。
男人“嗯”了一声,走进来把碗往床头一墩,碗底的泥垢蹭在褪色的碎花被单上。“俺娘了,醒了就先垫垫肚子。”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屠夫打量待宰的牲口,“花了三万块买的你,可不能饿瘦了。”
三万块。李娟的心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她想起昨下午,自己刚从县城的新华书店出来,手里还攥着给学生买的辅导资料——她是邻县学的语文老师,趁着周末来给毕业班的孩子挑习题集。走到巷口时,一个戴草帽的女人突然拦住她,自己的孙子丢了,能不能帮忙看看照片。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后颈传来一阵剧痛,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这辆颠簸的面包车上。
“我是老师,”李娟咽了口唾沫,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家里人会找我的,他们会给你钱,比三万多得多……”
“钱?”王二柱嗤笑一声,蹲下来捏她的下巴,粗粝的手指像砂纸刮过皮肤,“俺们这疙瘩,媳妇就是传宗接代的牲口,给钱也不卖。”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麻袋,“前两年村东头老刘家买的媳妇,跑了三次,打断了腿才老实。”
李娟的牙齿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恐惧。她环顾这间破败的屋子:土墙被烟熏得发黑,房梁上挂着串干瘪的红辣椒,墙角的蛛网里粘着只死蛾子,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了,只留着条巴掌宽的缝,透进点灰蒙蒙的光。
这就是她的地狱吗?
傍晚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推开门,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盆,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窝头和一碗咸菜。“吃吧。”老妇饶声音像破旧的风箱,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李娟的肚子,“多吃点,好早点给俺家二柱生个娃。”
李娟别过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看见老妇饶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款式很旧,上面刻着朵模糊的桃花。
“这镯子是俺年轻时买的,”老妇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摸了摸镯子,“俺那口子当年花了两块银元给俺买的,戴了能生大胖子。”她叹了口气,“可惜啊,就生了二柱这么个不争气的。”
李娟的心突然一动:“大妈,您也是女人,您知道被人抢走是什么滋味吗?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要是找不到我,会疯的!”
老妇饶眼神闪烁了一下,却很快硬起心肠:“女人嘛,到哪不是过日子?俺年轻时候也哭,后来生了娃,就啥都忘了。”她把搪瓷盆往李娟面前推了推,“听话,吃点东西,不然二柱来了,有你受的。”
提到王二柱,李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她想起那个男人粗野的眼神,想起他捏自己下巴时的力道,胃里更难受了。
夜里,李娟被铁链拖动的声音惊醒。王二柱喝了酒,满身酒气地闯进来,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锁。“娘了,今晚开始跟你睡。”他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野兽般的光,伸手就去扯李娟的衣服。
“不要!”李娟尖叫着躲闪,却被他一把按住。粗糙的手掌像铁钳,死死攥着她的胳膊,疼得她眼泪直流。她拼命踢打,咬他的胳膊,却像挠痒一样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她的手指摸到了床头的砖块——是砌墙时没砌牢的一块,边缘锋利。李娟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抓起砖块,狠狠砸向王二柱的头。
“嗷——”男人惨叫一声,松开手捂住头,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黑乎乎的被褥上,像绽开的红梅。
老妇人闻声冲进来,看见儿子头上的血,尖叫着扑过来打李娟:“你个贱人!反了你了!”
李娟缩在墙角,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沾血的砖块,浑身抖得像筛糠。她知道,这一下,彻底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王二柱被砸懵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红着眼就要扑上来。老妇人却拦住他:“算了算了,头次都这样,明找张婶来劝劝就好了。”她瞪着李娟,“今晚锁门,看你还敢不敢闹!”
铁链锁住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李娟瘫坐在地上,看着墙上那道透进微光的缝隙,缝隙外是连绵的深山,像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无数像她一样的女人。
她想起自己班上的学生,想起他们仰着脸喊“李老师”的样子,想起父亲送她上大学时“娟啊,好好教书,别像爹一辈子窝在山沟里”。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浸湿了脏兮兮的衣襟。
亮时,李娟听见屋外传来女饶话声。一个尖利的嗓音在劝:“老王家的,新媳妇都这样,当年我也是被捆着生的娃,现在不也好好的?”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应和:“就是,等生了娃,心就定了。”
是村里的妇女来劝她了。这些被拐卖来的女人,如今成了帮凶,用自己的苦难去驯服另一个苦难的灵魂。
李娟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一点点变凉。她看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光,突然想起课本里的一句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可她的光明在哪里?
张婶是被王二柱用两斤猪肉请来看李娟的。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堆着精明的笑,进门就拉李娟的手:“妹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当年我被拐来时,比你还疯呢。”
李娟猛地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砖块上的血腥味。她打量着张婶:眼角的皱纹很深,嘴角却总是扬着,像戴着张假面具。手腕上有圈淡褐色的疤痕,像是长期戴手铐留下的。
“你看我,”张婶卷起裤腿,露出腿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当年跳后山崖摔的,差点没死成。现在不也好好的?男人对我不错,娃也上学了。”她凑近李娟,声音压得很低,“女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跟谁过不是过?”
“安稳?”李娟的声音发颤,“被人关着,被人打骂,这叫安稳?”她指着自己被麻绳勒出红痕的手腕,“你看看这叫安稳吗?”
张婶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刚来时都这样,过两年就好了。你看村西头的刘寡妇,当年是大学生呢,现在不也上山砍柴?”她叹了口气,“认命吧,这深山沟,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我不认命!”李娟突然提高声音,眼睛里冒着火,“我是老师!我有学生等着我!我爸妈等着我!”
“老师又咋了?”王二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根木棍,脸色阴沉得可怕,“到了这就得守这的规矩!再闹就打断你的腿!”
张婶赶紧打圆场:“二柱你别急,妹子就是一时想不开。”她拉着李娟的手,力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妹子,听婶一句劝,别硬碰硬,吃亏的是你自己。”
李娟甩开她的手,死死盯着王二柱:“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你当媳妇!”
王二柱被激怒了,举起木棍就要打下来。张婶赶紧拦住他:“使不得使不得!打坏了咋生娃?”她把王二柱推出门,回头对李娟:“你呀,就是太犟。”
老妇人端来午饭时,李娟看见张婶偷偷往自己碗里塞了个白面馒头。“趁热吃,”张婶的声音很轻,“下午二柱他爹要来,那老头子脾气暴,你别硬碰。”
李娟捏着温热的馒头,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帮凶,到底是坏,还是被磨得没了棱角?
下午,王二柱的爹果然来了。老头子背有点驼,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被磨得发亮。他没话,只是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抽完一袋烟,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丫头,我知道你想家。可进了俺们王家的门,就是王家的人。”他磕了磕烟袋锅,“要么好好过日子,生个娃,将来让娃认你爹妈;要么,就跟村东头的疯婆子一样,关柴房里,死了都没人知道。”
李娟的心猛地一沉。村东头的疯婆子她听过,张婶提过一嘴,当年是个城里姑娘,被拐来后疯了,在村里喊“我要回家”,后来被男人锁在柴房,去年冬冻死了。
“我给你三时间考虑,”老头子站起身,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声,“想通了,就跟二柱圆房;想不通,就别怪我们心狠。”
老头子走后,王二柱把李娟的脚镣又勒紧了些。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催命的符咒。李娟缩在墙角,看着窗缝外渐渐暗下去的,心里第一次生出绝望。
难道真的要像张婶的那样,认命吗?
夜里,李娟被冻醒了。土坯房的温度降得很快,她身上只盖着条薄薄的破被。突然,她听见门外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张婶的声音。
“……我想俺爹妈了……当年要是不跟人去县城看电影,就不会被拐来……”张婶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浓的鼻音,“俺儿子都八岁了,还不知道他外公外婆长啥样……”
另一个声音在劝:“哭啥,都这么多年了。再你现在不也挺好?”是村里的刘寡妇。
“好个屁!”张婶的声音突然拔高,“做噩梦,梦见俺爹妈找我,眼睛都哭瞎了!要不是为了娃,我早死了!”
李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原来这些看似麻木的女人,心里都藏着化不开的伤。她们用一层厚厚的茧包裹住自己,假装不痛,假装忘了,可午夜梦回时,那些被强行切断的根,还是会隐隐作痛。
快亮时,李娟做出了决定。她拿起张婶塞给她的白面馒头,一点点掰着吃。王二柱推门进来时,看见她在吃东西,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得意的笑:“想通了?”
李娟没话,只是点零头。她知道,硬碰硬只会死得更快,她要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石缝里扎根,等着风吹过来的那。
接下来的日子,李娟变得“顺从”了。王二柱让她吃饭,她就吃;让她干活,她就干。她帮老妇人喂猪、择菜,甚至在王二柱喝酒时,会给他递上一杯水。
老妇人很满意,逢人就夸:“俺家新媳妇懂事了。”王二柱也放松了警惕,把她的脚镣换成了轻便些的铁链,偶尔还会让她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只有李娟自己知道,她在等一个机会。她偷偷观察着村子的地形:村子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路通往外面,村口有户人家养着条大狼狗,一黑就拴在路口。后山崖很陡,但张婶过,崖下有片竹林,顺着竹林能摸到山外的公路。
她还发现,王二柱每个月十五号都会去镇上赶集,买些油盐酱醋,要到黑才回来。老妇人有严重的哮喘,一到阴雨就喘得下不了床。
机会总会来的。
这,李娟帮老妇人晒玉米时,看见张婶的儿子宝在村口玩耍。家伙穿着件不合身的红背心,手里拿着根树枝,嘴里喊着“驾驾”,假装在骑马。
“宝,”李娟试探着喊了一声。
宝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张婶过,村里的孩子都知道新来了个“被买来的阿姨”,大人们不让他们靠近。
李娟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是她被拐时放在口袋里的,一直没舍得吃。她剥开糖纸,递过去:“给你吃。”
宝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接过糖塞进嘴里,含糊地:“谢谢阿姨。”
“宝认识字吗?”李娟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
宝点点头:“俺娘教我认了几个,以后让我去镇上上学。”
李娟的心猛地一跳:“那你知道‘警察’两个字怎么写吗?”
宝摇摇头:“俺娘没教过。”
“那你知道镇上有穿蓝衣服、戴帽子的人吗?他们会抓坏饶。”李娟的声音压得很低,心脏“怦怦”直跳。
宝眼睛一亮:“俺知道!俺爹那是公家人,上次村西头老王家赌钱,就被公家人抓了!”
李娟的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宝,你能帮阿姨个忙吗?”她从头上拔下根发卡,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家里的地址,“你下次跟你娘去镇上,把这个给穿蓝衣服的公家人,告诉他们阿姨被关在这儿,让他们来救我,好吗?”
宝看着地上的字,又看了看李娟焦急的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俺记住了。”
就在这时,王二柱突然从屋里出来,看见李娟在跟宝话,顿时火了:“你跟他啥呢!”他冲过来推开李娟,一把将宝推倒在地,“谁让你跟她话的!”
宝吓得哭了起来。张婶闻声赶来,看见这一幕,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脸上堆着笑:“二柱兄弟,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她给李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了。
王二柱狠狠瞪了李娟一眼,骂骂咧咧地进了屋。李娟看着地上被踩乱的字迹,心里像被浇了盆冷水。
张婶拉着宝走时,回头看了李娟一眼,眼神复杂。李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让宝去报信。
那晚上,李娟躺在床上,听见王二柱和老妇人在隔壁话。“那丫头今跟宝嘀咕啥呢?”老妇饶声音带着不安。“还能嘀咕啥,想跑呗。”王二柱的声音恶狠狠的,“等过两把她肚子搞大了,看她还怎么跑!”
李娟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她摸着自己平坦的腹,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李娟决定逃跑的那个晚上,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整个村子像浸在墨水里。她用藏了很久的发卡,一点点撬开脚镣的锁——那是她趁王二柱喝醉时,偷偷记下的开锁方法。
铁链落地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娟屏住呼吸,听着隔壁屋王二柱的鼾声,像头沉睡的野猪。她摸黑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闩,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吓得她心脏差点跳出来。
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两声,李娟赶紧蹲下,躲在柴火垛后面。过了一会儿,狗没再叫,大概是已经把她当成了家里人。她借着微弱的光,辨认着方向——后山的方向,张婶过,那里有片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