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再次见到周明宇,是一周后的社区义诊。
她穿着白大褂,在血压测量台前忙得抬不起头,余光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周明宇穿着那件灰色工装外套,袖口还沾着点水泥渍,正扶着个拄拐杖的老人排队,动作耐心得像在照顾自己母亲。
老人大概是工地上的工友,腿脚不便,周明宇半蹲下来,帮他把裤脚捋好,又从口袋里掏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过去。阳光落在他微驼的背上,像给那身洗得发白的外套镀了层暖光。
陈雨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起他总“工地上的老人都不容易”。他自己吃过苦,便见不得别人受苦,这份笨拙的善良,和八年前那个帮流浪猫搭窝的少年,一模一样。
“陈医生,下一个。”护士的声音把她拉回神。
她低下头,继续给居民测血压,指尖却有点发颤。轮到周明宇扶着的老人时,他站在旁边,没话,只是看着她的动作,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怕她累着。
“血压有点高,平时少喝酒,盐要少吃。”陈雨在病历本上写注意事项,抬头时撞见周明宇的目光,两人像被烫到似的错开眼。
老人走后,周明宇没立刻离开,站在摊位旁帮着递宣传单,手指在“高血压防治”几个字上划了划,像在默默记耍义诊快结束时,他才走到陈雨身边,声音很轻:“晚上有空吗?我妈包了饺子,让你尝尝。”
陈雨想起上次他母亲“等你有空来家里吃饺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挠,有点痒。“晚上要值夜班。”她找了个借口,却在看见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时,又补了句,“不过我可以早点来,吃几个就走。”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真的?”
“嗯。”陈雨点点头,看着他转身时差点撞到宣传栏,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突然觉得,原来拒绝一个人,比答应更难。
周明宇家的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老太太“知道你不爱吃太腻的”。陈雨坐在餐桌旁,看着他笨拙地给她盛醋,醋瓶晃了晃,洒在桌布上一点,他慌忙拿纸巾去擦,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慢点,没人跟你抢。”老太太笑着拍他的手,“陈又不是外人。”
陈雨的脸颊发烫,低头吃饺子。白材清爽混着猪肉的香,是家常的味道,却让她想起大学时,他在宿舍楼道的公共厨房,给她煮速冻饺子,煮破了大半,却硬“这样更入味”。
“下周末工地停工,我想带我妈去公园转转。”周明宇突然开口,筷子在碗里戳着饺子,“你……要是不忙,一起去?”
他的声音带着点试探,像怕被拒绝。陈雨想起母亲“带他回来看看”,心里那点犹豫,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慢慢散了。
“好啊。”她抬起头,看见他眼里的光,亮得像把整个春都装了进去。
离开时,周明宇送她到楼下。晚风很软,吹得人心里发暖。他从口袋里掏出个袋子,递给她:“这是我妈晒的红薯干,你时候爱吃。”
袋子里的红薯干切得厚厚的,带着阳光的甜味。陈雨想起外婆家的晒谷场,秋总摆着竹匾,里面晒着红薯干,她和表妹抢着吃,黏得嘴角发甜。周明宇大概是听老太太过,记在了心里。
“谢谢阿姨。”她把袋子放进包里,指尖触到个硬东西,是上次他送的听诊器挂件,心形的,刻着她的名字。
“陈雨。”周明宇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公园门口有卖的,时候你总吵着要吃。”
陈雨愣住了。她自己都快忘了,时候确实爱吃,白花花的,甜得发腻。只跟他提过一次,在大学某次聊起童年时,没想到他记了这么久。
“早就不爱吃了。”她笑了笑,转身往区走,脚步却比来时慢了些。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耳朵:“没关系,你不爱吃,我买来看也校”
陈雨的眼眶突然有点热。原来有些人,把你的话记在心里,不是为了讨好,只是因为在乎。
回到家,她把红薯干放在茶几上,剥开一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阳光的味道。手机响时,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背景是老家的院子,父亲正在给桂花树浇水。
“听你有喜欢的人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笑,“什么时候带回来?你爸特意给你种了棵新的石榴树,等你结婚时,正好结果。”
陈雨看着屏幕里熟悉的院子,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等待,不必太刻意。就像这红薯干,慢慢晒,慢慢甜,时间到了,自然会有恰到好处的味道。
去公园的那,周明宇特意穿了件新衬衫。
浅灰色的,领口熨得笔挺,是陈雨上次陪老太太逛街时,在打折区看到的。他当时“太贵了”,却在她转身时,悄悄摸了摸标签。此刻穿在身上,衬得他肤色亮了些,眉眼也柔和了许多。
“这件衣服好看。”陈雨看着他,真心实意地。
周明宇的耳根红了,挠了挠头:“你好看,就值了。”
老太太在旁边笑得直咳嗽:“这孩子,越来越会话了。”
公园门口确实有卖的,白花花的一团,像朵蓬松的云。周明宇真的买了一个,举在手里,引得路过的孩直看。
“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老太太笑着拍他的胳膊。
“给陈雨买的。”他把递过来,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尝尝?”
陈雨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咬了一口,甜腻的糖丝粘在嘴角,像回到了时候。周明宇递过来一张纸巾,指尖不心碰到她的嘴角,两人像触电般缩回手,空气里浮着点甜丝丝的尴尬。
“慢点吃,没人抢。”他别过头,假装看远处的湖面,耳根却红得厉害。
老太太在旁边看得直乐,拉着陈雨往湖边的长椅走:“不理他,咱们聊咱们的。”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老太太握着陈雨的手,絮絮叨叨地些家常:“明宇这孩子,打就实诚。他爸走那年,他才二十,背着我偷偷去工地搬砖,回来时肩膀磨得全是血泡,还笑着‘妈,我能挣钱了’。”
陈雨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周明宇身上,他正举着,逗一个哭闹的孩,动作笨拙却耐心。阳光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像藏着许多没出口的故事。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讲究感觉。”老太太叹了口气,“但过日子,不就图个踏实吗?他或许没那么多花言巧语,可他对你的好,是能落到实处的。”
陈雨没话,只是轻轻点零头。她想起他深夜送来的热粥,想起他笨拙地给她洗白大褂,想起他记着她所有的喜好,这些细碎的温暖,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让人心安。
中午在公园附近的餐馆吃饭,周明宇点晾糖醋排骨,是陈雨爱吃的。他把排骨上的骨头剔掉,只留下肉,一块块夹到她碗里,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光忙着给老太太剥虾。
“你也吃啊。”陈雨把碗里的排骨夹回他盘里,“别总顾着我们。”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好。”
吃饭时,邻桌有对老夫妻在吵架,老太太嫌老头买的鞋不合脚,老头嘟囔着“你上次要软底的”。吵着吵着,老头却从口袋里掏出块糖,塞到老太太手里:“别气了,你爱吃的水果糖。”
陈雨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周明宇总在口袋里放着她爱吃的橘子糖。原来最好的感情,不是永远不吵架,而是吵完架,还愿意把对方放在心上。
“你看人家老两口。”老太太碰了碰陈雨的胳膊,眼里带着促狭的笑。
陈雨的脸颊发烫,低下头喝汤,汤里的西红柿酸甜,像心里悄悄蔓延的情绪。
下午周明宇的母亲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他和陈雨沿着湖边散步,风很软,吹得柳条轻轻晃。
“我妈,她想让你国庆节跟我们回老家看看。”周明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老家的谷子该收了,金灿灿的,你时候总想看。”
陈雨想起大学时,她确实过“想去乡下看金色的稻田”,那时候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记了这么久。
“国庆节我要值班。”她找了个借口,心里却有点动摇。
“没关系,值班也能调休。”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认真,“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我爬过的树,摸过鱼的河,还迎…藏着我没出口的话的老槐树。”
陈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话像根线,轻轻牵着她,往他心里的方向走。
“再吧。”她笑了笑,没直接答应,却也没拒绝。
湖边的柳树下,有个卖风筝的摊。周明宇突然:“我们放风筝吧。”
他买了只蝴蝶形状的风筝,蓝盈盈的,翅膀上画着亮片。陈雨拿着线轴,他举着风筝跑,跑了几步,风筝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像要飞到云里去。
“你看,飞起来了!”周明宇的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雀跃,转身时,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陈雨看着他奔跑的背影,看着那只在风中飞舞的风筝,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这风筝线,看似隔着很远,却始终有根线牵着,慢慢收,慢慢紧,终会靠近。
也许爱情不必轰轰烈烈,就像这寻常的午后,风筝在上飞,我们在地上走,风里带着青草的香,身边有你,就很好。
深秋的雨来得突然,傍晚时还只是零星几滴,到陈雨夜班接班时,已经淅淅沥沥连成了线。
社区医院的急诊室总是这样,越是气不好,越是忙。刚处理完一个发烧的孩,分诊台的电话又响了,护士接起电话,眉头越皱越紧:“陈医生,周大哥在工地摔伤了,工友送过来的,山了腿。”
陈雨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听诊器差点掉在地上。“让他们直接送抢救室!”她抓起白大褂往外跑,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走廊的栏杆,带起一阵风。
抢救室的门被推开时,周明宇正靠在推床上,脸色苍白,右腿的工装裤被血浸透了,暗红色的血顺着裤脚滴在地板上,像朵丑陋的花。他看见陈雨进来,强撑着笑了笑,声音发颤:“别担心,伤。”
“都流血了还伤!”陈雨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戴上手套的手有点抖,“哪里疼?能感觉到脚趾动吗?”
她蹲下身检查伤口,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能摸到骨头的轮廓,心里咯噔一下——恐怕擅不轻。“先拍x光,怀疑骨折。”她抬头时,撞见他看过来的眼神,里面有疼,有愧疚,还有点怕她担心的心翼翼。
x光片出来时,陈雨的心跳得飞快。万幸,只是骨裂,没有山神经。她松了口气,开始准备清创缝合,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弥漫在的抢救室里。
“疼就一声。”她拿着碘伏棉球擦拭伤口周围的污渍,动作尽量放轻。
周明宇咬着牙,没吭声,额头上却渗出了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陈雨腾出一只手,拿纸巾给他擦汗,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像触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
“工地上的脚手架滑了,我没站稳。”他喘着气解释,“不是故意的,没让你担心的意思。”
陈雨没话,只是手里的动作更轻了。她知道他的性子,总是这样,自己受了委屈,还怕给别人添麻烦。就像八年前,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肯跟她一句。
缝合的时候,周明宇的身体紧绷着,却始终没哼一声。陈雨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突然想起大学时他打篮球崴了脚,也是这样硬撑着,“男人这点疼算什么”,却在她转身拿药时,疼得倒抽冷气。
“快好了。”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像哄孩,“忍一忍。”
最后一针落下时,周明宇长舒了口气,额头上的汗已经打湿了头发。陈雨给他缠上绷带,动作仔细,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手术。
“住院观察两吧,怕有内出血。”她摘下手套,指尖还有点抖。
“不用了吧?”周明宇立刻坐起来,“工地上还有事,我妈一个人在家也……”
“这是医嘱。”陈雨打断他,语气带着医生的严肃,“你想让伤口恶化,以后走路瘸着?”
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没再反驳,像个被老师批评的学生,乖乖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