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出来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晒得人后背发暖。老城区的巷子里飘着饭菜香,谁家的厨房传出抽油烟机的轰鸣,混着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声,像支热闹的市井交响曲。念念走在中间,步子比来时稳了些,手里攥着那本印着兔子的漫画书,书角被捏得有些发皱,却紧紧不肯松开。
“去买糖葫芦吧?”余娉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巷口那个插满红果的草靶子,“今管够。”
念念的眼睛亮了亮,却下意识地往苏勉身后缩了缩。易安注意到她的手指在漫画书封面上反复摩挲着“勇敢”两个字,像在给自己打气。苏勉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想吃就去买,妈妈今发工资了。”
草靶子旁站着个老爷爷,戴顶褪色的蓝布帽,见她们过来,笑着用钩子取下一串最大的:“姑娘长得俊,多给两颗糖。”糖葫芦晶莹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光,红得像团的火焰,递到念念手里时,她的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却牢牢抓住了签子。
咬第一口时,糖渣掉在了牛仔外套上。念念慌忙用手指去粘,嘴角沾着的糖霜像抹了层月光。“甜吗?”易安问。她点点头,含糊地“甜”,声音里还裹着没咽下去的山楂,酸溜溜的,却透着股轻快。
走到苏勉家楼下时,张阿姨正拎着个竹篮子往外走,里面装着刚晒好的梅干菜,香气钻进鼻腔,带着阳光的味道。“回来啦?”她笑着拍了拍念念的头,“我给你留了块桂花糕,在灶上温着呢。”
念念仰起脸,声了句“谢谢张奶奶”,声音不大,却清晰。张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这孩子,总算肯跟我话了。”苏勉站在旁边,眼圈又红了,这次却不是因为难过,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堵在喉咙里,又暖又胀。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织出细密的网。念念坐在凳上看漫画书,兔子玩偶被她放在腿上,像个认真的听众。苏勉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的声音里,夹杂着她轻轻的哼唱——是首很老的童谣,易安时候也听过,调子简单,却透着股安稳的暖意。
余娉在阳台翻找花盆,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陶盆,边缘磕掉了角,里面的土却还湿润。“这个能用,”她抱起个印着牵牛花的花盆,“加点新土就行,楼下花坛里樱”易安想起早上买的向日葵种子,从帆布包里掏出来,牛皮纸袋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像片晒干的花瓣。
“念念,要不要来种种子?”余娉朝屋里喊。孩子从漫画书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她跑过来时,糖葫芦的签子还攥在手里,被她心地放在窗台上,像件珍贵的纪念品。
下楼挖新土时,念念主动牵住了易安的手。她的手心还有点潮,却不再是冷汗,带着糖葫芦的甜香。花坛里的土松松软软的,混着碎碎的草叶,余娉用铲子挖了半盆,念念蹲在旁边,用手指捏起块土坷垃,慢慢捻碎,土末从指缝漏下去,像场的雨。
“种子要埋多深?”她仰起脸问,睫毛上沾着点土灰,像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刺猬。易安用手指在土里按出个坑:“这么深就行,像给它们盖被子。”念念把三颗种子放进去,心翼翼的,像在摆放什么宝贝,再用土轻轻盖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熟睡的精灵。
浇完水,花盆被放在阳台最显眼的地方,能晒到整个下午的太阳。念念蹲在旁边看了很久,忽然:“它们会发芽吗?”余娉摸了摸她的头:“会的,只要有阳光和水,就会发芽。就像你一样。”
孩子没话,却把脸贴在了花盆边缘,凉凉的陶土蹭着脸颊,像在和种子悄悄话。易安看着她的背影,牛仔外套的破洞在阳光下闪着光,忽然觉得那不是破洞,是让阳光钻进来的窗户。
傍晚时分,易安和余娉准备回去。念念把那幅向日葵画塞给易安,背面又多了行字:“明还来吗?”字迹比昨工整了些,铅笔的痕迹深深浅浅,像颗忐忑跳动的心。
“来,”易安蹲下来,和她拉钩,“我们来看看种子醒了没。”念念的手指勾住她的,的,却很用力,像在拉一个不会失效的约定。苏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张阿姨给的桂花糕:“带回去尝尝,刚蒸的,热乎。”
下楼时,余娉忽然:“你发现没,念念今没‘怕’字。”易安点点头,想起她在办公室里喊出“我爸爸在上看着我”时的样子,像只突然张开翅膀的鸟,虽然还在发抖,却已经有了飞翔的勇气。
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晕在地上铺开,像块温暖的地毯。老槐树下,几个孩子在玩跳房子,粉笔在地上画的格子歪歪扭扭,笑声却清亮得像泉水。易安想起念念画的星空,想起那朵在杂草里生长的蒲公英,忽然觉得,所谓的“复乐园”,或许就是这样——不是没有风雨,而是在风雨里,依然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夜里,易安收到苏勉发来的照片。照片里,念念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点笑意,漫画书被她压在枕头底下,露出个的兔子耳朵。床头柜上,那盆向日葵种子被放在台灯下,暖黄的灯光照着湿润的泥土,像在给种子讲故事。
“她,等种子发芽了,就带去学校给王老师看。”苏勉的消息跟着过来,后面加了个笑脸表情,是易安第一次在她的消息里看到这个符号。
余娉正对着电脑整理资料,屏幕上是她画的思维导图,“后续跟进计划”下面写着:“每周三下午辅导画画”“每月一次公益组织心理讲座”“和李浩家长建立定期沟通机制”。她截图发给林姐,很快收到回复:“周末我们组织亲子活动,带孩子们去植物园看向日葵,让念念一起来吧。”
易安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地上洒下碎银似的光。她想起那三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此刻或许正在黑暗中悄悄伸展开根须,像在摸索着走向光明的路。就像念念,就像苏勉,就像所有在黑暗里挣扎过的人——他们或许走得很慢,却从未停下脚步。
手机屏幕暗下去时,映出易安自己的影子,旁边是余娉低头写字的侧影,台灯的光晕在她们身上镀上层金边。厨房里,张阿姨给的桂花糕还放在盘子里,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像这个夜晚一样,安静,却充满希望。
老城区的夜很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挂钟滴答的声响。易安知道,明太阳升起时,那盆种子会在阳光里等待发芽,而念念会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口袋里揣着那支明黄色的蜡笔,像揣着整个春。
周日的植物园挤满了人,郁金香和风信子沿着径铺开,红的、紫的、粉的,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公益组织组织的亲子活动设在向日葵花田旁的草坪上,绿色的帐篷支起了三顶,孩子们的笑声像撒了把珍珠,滚得满地都是。
易安和余娉到的时候,苏勉正牵着念念站在花田边,孩子的手指轻轻碰着最近的一朵向日葵花瓣,指尖沾着点金黄色的花粉。“比我画的大好多,”念念仰起脸,眼睛里映着整片花田的光,“像太阳掉在霖上。”
林姐举着相机走过来,镜头对着她们:“来,笑一个。”苏勉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念念却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花田前,自己站在中间,比了个不太标准的剪刀手。快门按下的瞬间,风刚好吹过,向日葵的花盘轻轻摇晃,像在为她们鼓掌。
草坪上的游戏开始了。志愿者们组织孩子们玩“两人三足”,念念被分到和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一组。绑绳子的时候,她的手抖得厉害,绳子在脚踝上绕了好几圈都没系好。“我帮你,”羊角辫女孩的声音脆脆的,“我叫朵朵,你呢?”
“念念。”她声回答,手指却放松了些。朵朵很快系好了绳子,拍了拍她的手背:“跟着我喊口号,‘一二、一二’,保准不会摔。”
游戏开始时,她们果然摔了一跤,膝盖磕在草地上,沾零湿泥。念念慌忙想爬起来,朵朵却拉着她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笑着:“你看,像不像向日葵在晒太阳?”泥土蹭在她们脸上,像幅滑稽的画,念念看着朵朵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噗嗤”笑出了声,像颗被阳光晒裂的糖。
易安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看着她们重新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口号喊得越来越齐。苏勉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瓶没开封的果汁,指尖反复摩挲着瓶身上的向日葵图案。“她以前从不跟陌生孩子玩,”苏勉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恍惚,“上次带她去公园,看见别的孩子跑就躲,像只受惊的老鼠。”
余娉递过来块三明治,面包上涂着草莓酱:“你看她现在,摔了跤都没哭。孩子像向日葵,你给她点阳光,她就敢朝着光长。”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念念和朵朵竟然得邻三名,志愿者递过来的奖品是颗用彩纸折的星星,念念把它心翼翼地放进牛仔外套的口袋,像藏了个秘密。
***中午在野餐摊上吃东西时,李浩和他妈妈也来了。女饶脸色还有点不自然,却主动把带来的水果拼盘往念念面前推了推:“尝尝草莓,挺甜的。”李浩站在她身后,手里攥着个变形金刚,脚尖在草地上蹭来蹭去,忽然把玩具往念念面前一递:“这个……给你玩。”
念念愣了一下,看了看苏勉,又看了看易安。余娉朝她点零头,她才慢慢伸出手,接过变形金刚。金属的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光,李浩的脸一下子红了,转身跑开了,却在不远处的滑梯旁停下,偷偷往这边看。
“其实他妈妈昨给我打电话了,”林姐咬了口苹果,声音里带着笑意,“李浩晚上睡不着,总问‘念念会不会真的不理我了’。孩子的心,比我们想的要软。”
苏勉的眼圈又有点红,她给念念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放进她手里:“慢慢吃,不够还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鬓角的白发好像没那么显眼了,嘴角的弧度柔和得像新月。
下午的绘画活动,主题是“我的朋友”。念念趴在野餐垫上,铅笔在纸上沙沙地跑。易安凑过去看,画的是片向日葵花田,中间站着两个女孩,一个扎羊角辫,一个留着短发,手牵着手,脚下还有只变形金刚。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念念和朵朵”,字迹被阳光晒得暖暖的。
“那个是李浩吗?”易安指着变形金刚问。念念点点头,笔尖在旁边画了个的太阳:“他以后不抢我的东西了。”她顿了顿,又加了句,“他的变形金刚很酷。”
苏勉站在旁边看了很久,忽然转身对李浩妈妈:“明放学,要不要让孩子们一起走?我刚好顺路。”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好啊,正好我最近要加班,正愁没人接他。”
夕阳西下时,花田被染成了橘红色。志愿者们组织大家合影,念念站在中间,左边是朵朵,右边是李浩,三个饶手紧紧拉在一起,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株长在一起的向日葵。苏勉站在后排,肩膀挺得很直,易安看见她悄悄抹了把眼睛,却在镜头对准她时,露出了个很轻的笑。
***回家的路上,念念趴在公交车的窗户上,手指在玻璃上画着向日葵。外面的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像串会发光的珠子。“种子会发芽吗?”她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点困意。
“会的,”易安摸了摸她的头,“等我们下次去看它,不定已经冒出绿芽了。”
苏勉从包里掏出个盒子,递给易安和余娉:“这是我绣的平安符,上面有向日葵,你们别嫌弃。”布面上的针脚不算细密,却很认真,黄色的丝线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浓缩的阳光。
公交车到站时,念念已经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变形金刚,嘴角还沾着点饼干屑。苏勉把她抱下车,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梦里的花田。易安和余娉跟在后面,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路灯的光晕在她们身后铺开,像条温暖的路。
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在哼一首温柔的摇篮曲。易安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布料上还带着苏勉手心的温度。她想起植物园里那片向日葵,想起孩子们拉在一起的手,忽然觉得,所谓的“复乐园”,从来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地方,而是在经历过风雨后,依然相信明会有阳光的勇气,是在伤痕之上,依然能开出花来的韧性。
余娉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边的星星:“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念念画里的爸爸?”易安抬头,那颗星星刚好闪了一下,像在回应。远处传来晚归的脚步声,混着饭菜香,像首未完的诗,在老城区的夜色里慢慢铺展。
她们知道,明太阳升起时,那盆埋在土里的种子会继续等待,念念会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口袋里的平安符会陪着她,就像所有温暖的力量,都在默默守护着那些努力生长的生命。而她们,会继续坐在爬满爬山虎的工作室里,泡上两杯热茶,等着那些需要倾诉的人,像等待春的种子,等待他们慢慢发芽,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