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霜降下来时,院子里的向日葵秆都枯成了深褐色。念念蹲在花田边,数着茎秆上的节疤,一节是春的雨,一节是夏的风,一节是秋的露,数到最后一节时,指尖触到片残留的枯叶,脆得一捏就碎。
“它们要睡了。”张阿姨裹着厚围巾走过来,手里捧着个竹筛,里面摊着晒干的葵花籽,金亮饱满,像撒了层碎金子。“留了三分之一当种子,剩下的炒了装罐,冬围炉的时候吃。”
念念抓了把籽在手心,凉丝丝的,指尖碾开一颗,仁是饱满的白。“要选最圆的当种子,”她把碎籽扔进嘴里,咔嚓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王老师,好种子才能长出直溜溜的秆。”
苏勉正在厨房腌萝卜,玻璃罐里的萝卜条浸在酱油里,泛着油亮的红。窗台上摆着新得的奖状——她被评上了“年度优秀护士”,照片上的她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别着支向日葵钢笔,是念念用零花钱买的。“明带些炒瓜子去医院,”她探出头喊,“302床的爷爷总念叨着咱们的向日葵。”
雪那,社区组织了场“种子交换会”。念念抱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精心挑选的葵花籽,每颗都圆滚滚的,是她数了三个晚上才挑出来的。交换会设在社区活动中心,长条桌上摆满了各种种子,有番茄的、辣椒的、波斯菊的,像场微型的春博览会。
“我用十颗向日葵籽换你的番茄苗,行吗?”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指着念念的盒子,眼睛亮闪闪的。念念犹豫了下,数出十颗最圆的籽推过去:“要等春才能种,记得多晒太阳。”姑娘递过棵嫩绿的番茄苗,叶子上还沾着泥土:“我奶奶,它们能当邻居。”
李浩抱着盆多肉来的,叶片胖乎乎的,他非要用半盆多肉换五颗籽:“我妈向日葵能招财,放店里能多卖货。”朵朵则带来了本种子图鉴,每一页都贴着压干的花瓣:“我用三页向日葵标本换二十颗籽,行吗?”
易安和余娉站在旁边看,看着念念认真地给每个人讲种植秘诀:“埋深点,不然会被风吹倒”“长出真叶要掐尖,这样能多开花”。有个戴眼镜的男孩怯生生地问:“我家没有院子,能种在花盆里吗?”念念立刻从盒子里数出五颗籽:“送给你,放在窗台上就行,它们不挑地方。”
深冬的清晨,念念被冻醒了。她趴在窗边,看见院子里的雪积了薄薄一层,像给土地盖了层白被子。铁皮盒里的种子放在暖气片上,被她裹了层棉布,像照顾宝宝。“它们会冷吗?”她揉着眼睛问刚起床的苏勉。
苏勉给她披了件棉袄,指着窗外:“雪是最好的被子,能冻死土里的虫子,等春化了,就是甜甜的水。”她往暖气片上放了杯热水,水汽模糊了玻璃,念念伸手在上面画了个向日葵,花瓣歪歪扭扭的,却朝着假想的太阳。
那下午,302床的爷爷走了。苏勉回来时眼睛红红的,却没哭,只是把爷爷临终前攥着的葵花籽放在铁皮盒里:“他要带到土里去种,下辈子当棵向日葵。”念念把那几颗籽埋在院子中央,堆了个的雪堆,插了根红绳:“这样春就能先找到它们。”
立春那,念念蹲在雪堆旁等了一上午。雪化得很慢,露出下面湿润的黑土,她用铲子扒开土,看见那几颗籽胀得鼓鼓的,种皮裂开道口,像在打哈欠。“醒了!”她蹦起来喊,声音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苏勉和张阿姨都跑出来看,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土里的种子,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我就它们听得懂话,”张阿姨用拐杖敲了敲地,“知道该醒了。”
易安和余娉来的时候,念念正给种子盖“房子”——用树枝搭了个三角形的架子,罩着透明塑料袋,像个微型温室。“王老师这样能保暖,”她指着袋子上的水珠,“你看,它们在出汗呢。”
清明前后,院子里的向日葵苗冒出了绿芽。这次不止三棵,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有社区交换来的种子,有302床爷爷的种子,还有孩子们偷偷撒的籽。念念给每棵苗都插了牌子,写着“番茄的邻居”“李浩家的招财树”“爷爷的向日葵”。
苏勉在医院的花园里也种了片。老人们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时,总会指着绿芽:“这是苏护士种的,能跟着太阳跑。”有个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每都要去浇一次水,谁都没用:“这是我孙女种的,我得看着。”
满那,第一朵向日葵开了。花盘不大,花瓣是淡淡的黄,长在“爷爷的向日葵”那棵上。念念把轮椅推到花前,让张阿姨坐着看花:“您看,它知道您喜欢,先开给您看。”张阿姨摸了摸花瓣,皱纹里都盛着笑:“比去年的精神,像个懂事的孩子。”
社区的花田也开花了,从活动中心一直铺到街角,金黄的花盘迎着太阳,像条会发光的河。有路过的人停下来拍照,问是谁种的,念念总会骄傲地:“是我们大家种的,每颗种子都有故事。”
易安和余娉来看花时,正赶上孩子们在花田边画画。念念的画纸上,向日葵的茎秆连成了网,每根秆上都结着不同的果实,有番茄、有多肉、有星星。“这是‘朋友藤’,”她指着画,“它们长在一起,就不会孤单了。”
风穿过花田,带着花粉的甜香,吹得花盘轻轻摇晃,像在点头。苏勉站在花田另一头,正教老人们辨认花盘上的籽,阳光落在她白大褂的下摆上,像落了层金粉。
念念忽然抓起把新收的籽,往风里撒去。金色的籽在阳光下飞起来,像群的蝴蝶,有的落在花田里,有的落在街角,有的落在路过的自行车筐里。“这样明年到处都是向日葵了,”她追着种子跑,笑声像串银铃,“它们会自己找地方扎根的。”
易安看着那些飞舞的种子,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就像勇气会生根,希望会发芽,善意会乘着风,落到意想不到的地方,长出一片又一片的花田。而那些曾经的黑暗与伤痛,早已变成了滋养的泥土,让每朵新开的花,都带着更坚韧的光。
夕阳西下时,花盘都转向了西边,像在目送太阳。孩子们躺在花田边,嘴里嚼着新炒的瓜子,看边的晚霞染红了空,像片燃烧的向日葵。念念指着最亮的那块云彩:“你们看,爷爷在笑呢。”
风又起了,带着新的种子,飞向更远的地方。
入夏后的第一个暴雨,念念半夜爬起来往院子跑。苏勉追到门口时,看见孩子正用塑料布给那片“朋友藤”搭棚子,雨水顺着她的刘海往下淌,裤脚沾满了泥,却死死拽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布角不肯松手。
“别淋坏了!”念念的声音混着雨声,带着点哭腔。最大那棵“爷爷的向日葵”已经长到近两米,花盘在风雨里剧烈摇晃,像随时会被折断的太阳。苏勉赶紧找了根竹竿,和她一起往茎秆旁插,泥土被雨水泡得稀软,竹竿刚插进去就歪了,两人跪在泥里扶了半,才勉强固定住。
第二雨停时,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几棵向日葵被吹得东倒西歪,叶片碎了大半,有棵“番茄的邻居”甚至整根折断,花盘摔在泥里,沾了层黑污。念念蹲在旁边,用手一点点抠花盘上的泥,眼泪掉在泥水里,砸出的坑。
张阿姨拄着拐杖走过来,捡起那折断的花盘,发现里面的籽已经半熟,饱满得能看出轮廓。“这不碍事,”她把花盘递给念念,“籽是好的,晒晒干,明年还能种。植物比咱们想的皮实,根没断,明年还能冒新芽。”
正着,李浩和朵朵举着雨伞来了。李浩手里拎着捆绳子,是他爸爸用来绑货物的,“能把歪聊秆绑直”;朵朵则抱来个药箱,里面装着碘伏和纱布,“我奶奶植物受伤了也要消毒”。三个孩子蹲在泥里,给歪倒的向日葵绑支架,给折断处涂碘伏,动作笨拙却认真,像在给受赡伙伴包扎。
苏勉站在廊下看着,忽然想起302床的爷爷。他临终前攥着葵花籽:“人这一辈子,就像向日葵,难免被风雨打歪了秆,但只要根还在土里,就总有再挺直的那。”她转身回屋,找出相机,拍下孩子们在泥里忙碌的背影,照片里,歪倒的向日葵旁,新搭的支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群竖起的旗帜。
七月的社区艺术节上,念念她们的“朋友藤”成了最特别的展品。那些被风吹歪的向日葵,靠着竹竿和绳子的支撑,依然开出了饱满的花盘,有的甚至从折断处冒出了新枝,顶着的花苞,像在证明生命力的顽强。
她们把收集的葵花籽装在透明玻璃瓶里,挂在花藤上,瓶身贴着纸条,写着每颗种子的故事:“这颗经历过暴雨,却长出了最直的秆”“这颗来自302床的爷爷,现在开成了大花盘”。有个带孩子来看展的妈妈,指着瓶子对孩子:“你看,困难不可怕,就像这些种子,摔进泥里也能发芽。”
艺术节结束后,社区给“朋友藤”颁发了“最韧生命力奖”。奖状是孩子们自己画的,背景是片向日葵田,每朵花盘里都画着不同的笑脸。念念把奖状贴在院子的篱笆上,刚好在那棵“爷爷的向日葵”旁边,风一吹,奖状的边角轻轻拍打花秆,像在打招呼。
暑假里,念念跟着苏勉去了趟乡下。苏勉的老家在山脚下,有片荒废的梯田,她想把那里也种上向日葵。临行前,社区的邻居们往她们包里塞种子,有自己家收的,有交换来的,张阿姨甚至把珍藏的“老品种”都拿了出来:“这是我年轻时种的,花盘能当帽子戴。”
梯田里的土很贫瘠,石头又多,念念和苏勉用铲子一点点刨,手指磨出了水泡,却没喊累。李浩和朵朵也跟着来了,三个孩子比赛谁刨的石头多,谁播的种子匀,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了林子里的山雀。
傍晚坐在田埂上休息时,念念看着夕阳把梯田染成金红色,忽然:“等这些向日葵开花了,山谷里就像铺了条金色的路。”苏勉摸着她的头,看见孩子手背上的水泡破了,渗出点血珠,却被她用泥土抹了抹,“这样就不疼了”。
秋收时,乡下的向日葵真的开了。金黄的花盘沿着梯田层层叠叠往上铺,像几级通往空的台阶。村里的老人,这是梯田荒废十年后,第一次长出这么热闹的花。有摄影师来拍照,照片登上了县里的报纸,标题是“山脚下的太阳花”。
念念把报纸剪下来,贴在素描本上,旁边写着:“种子不怕土硬,只要肯扎根。”她还在报纸旁画了幅画,三个孩子手拉手站在花田里,头顶是大大的太阳,脚下的泥土里,无数条根须缠在一起,像张温暖的网。
回到城里时,她们带了满满一袋乡下收的葵花籽。这些籽比城里的些,却更饱满,带着山风的味道。念念把籽分给社区的邻居,每人一包,:“这是梯田来的种子,种在花盆里也能长到屋顶。”
初冬的某个周末,易安和余娉去看她们时,院子里的向日葵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像排站岗的士兵。念念正在给秆子刷油漆,红的、黄的、蓝的,把它们变成了彩色的柱子。“这是‘彩虹卫兵’,”她举着刷子,“冬也能站岗,保护土里的种子。”
苏勉在厨房做葵花籽饼,香气从窗户飘出来,混着松节油的味道,有种奇异的温暖。她的护士服挂在墙上,口袋里露出半截新钢笔,是医院奖励的,笔帽上刻着“仁心”两个字。“下个月要去进修了,”她端着刚出炉的饼出来,热气腾腾的,“学儿科护理,以后能更好地照顾病人。”
张阿姨坐在藤椅上,翻着那本贴满报纸和照片的素描本,忽然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才多久,咱们的种子已经走到乡下了。”那页上,是乡下梯田的照片,旁边贴着城里花田的照片,两张照片里的向日葵,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微笑。
风从敞开的院门吹进来,卷起几片干枯的葵花叶,打着旋儿落在院子中央。那里有个的土堆,是今年春埋302床爷爷种子的地方,现在已经长出了几株嫩绿的幼苗——是风把新的种子吹到了这里,在旧的希望上,又扎了新的根。
念念追着落叶跑,笑声像串被风吹响的铃铛。易安看着那些彩色的秆子,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苏勉,看着藤椅上微笑的张阿姨,忽然觉得,所谓的成长,就是让自己变成一颗种子,哪怕被风雨吹到陌生的地方,也能带着过往的温度,在新的土地上,长出属于自己的阳光。
夕阳把院子染成了暖黄色,彩色的秆子投下长长的影子,像片站成方阵的彩虹。远处的社区活动中心亮疗,隐约传来孩子们的歌声,唱的是首关于向日葵的歌,调子简单,却像风里的种子,轻轻落在每个饶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