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刺破云层,码头上弥漫着隔夜海风的咸腥。余娉靠着潮湿的桅杆,看易安蹲在甲板上检查氧气表。那双总是稳定的手此刻泛着青白,指节处还留着昨夜勒出的紫痕。
“数值正常。”易安抬头,正对上余娉的目光。她顿了顿,把气瓶推过来,“再确认一遍。”
这是她们之间的规矩——所有关键设备必须经过双重确认。余娉接过气瓶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易安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的皮肤。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易安时,训练场的更衣室里,这个人也是这样检查装备,连折叠刀的锁扣都要反复按压三次。
“昨晚的东西......”余娉旋紧压力阀,声音压得很低,“它缩成一团时,我在想......这东西会不会曾经是人?”
易安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看向海面,浪涛正一遍遍冲刷着礁石上的“返”字刻痕。
“法医报告出来前,不要下结论。”
这话得官方,但余娉看见易安无意识摩挲着口袋的动作——那里装着卸掉铃舌的铜铃。她们都知道,有些结论不需要等报告。
老赵带着两个年轻警员过来时,易安正在重新捆扎安全绳。她打的是水手结,但绕绳的方式有些特别,最后收尾时多缠了两圈。
“省里来的专家已经在路上了。”老赵递过热气腾腾的豆浆,“所长让你们先休息......”
“不用。”易安接过豆浆转手递给余娉,自己拎起装备包,“我们去发现刻痕的礁石区再看看。”
船驶出港口时,太阳终于挣脱云层。光线斜斜打在海面上,却照不透深处那片幽暗。余娉站在船头,任海风把头发吹乱。她听见身后传来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是易安在检查网枪的卡榫。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搭档,只有在反复确认武器状态时,才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礁石区比昨夜看起来更狰狞。退潮后,那些刻着“返”字的石柱露出水面,像一片墓碑林。易安戴上手套,心地刮取刻痕处的沉积物。
“不是新刻的。”她举起取样袋对着光,“至少经过三次潮汐冲刷。”
余娉突然蹲下身,指着礁石底部:“这里......是不是太干净了?”
与其他部位附着的藤壶和藻类不同,刻字区域周围异常洁净,像是被什么反复打磨过。易安用镊子轻轻撬开一道石缝,夹出几片银灰色的鳞状物。它们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既不像鱼鳞,也不像已知的任何贝类。
“探测器有反应吗?”
余娉举起探测仪,绿灯微弱地闪烁:“很微弱,和昨晚抓捕时的波动类似,但......更分散。”
易安站起身,环视这片礁石区。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旋涡上。那里水流异常,明明风向朝南,旋涡却逆时针旋转。
“老赵,”她朝船上喊,“这一带有没有沉船记录?或者......施工项目?”
船上的老赵努力回想:“前年有艘科考船在这附近失联,但搜救队残骸应该飘到外海了。”他顿了顿,“至于施工......啊,去年有家公司来测量,要建海底观测网,后来没消息了。”
易安与余娉交换了一个眼神。
“哪家公司?”
“好像叫......蓝洞科技?”
这个名字让易安眯起眼睛。三年前西南边境的集体幻觉事件,结案报告里出现过这个公司的名字,当时是作为“协助调查的技术支持方”。
余娉显然也想起了什么。她轻轻碰了碰易安的手肘,指向旋涡下方。透过晃动的海水,隐约能看见一道金属反光。
“我要再下去一次。”易安突然。
“现在?”老赵看了看表,“马上要涨潮了......”
“正是要在涨潮前确认。”易安已经开始穿潜水服,“余娉留在船上监控设备。如果三十分钟后我没上来,立即请求支援——不是给当地所里,直接联系省厅特勤处。”
最后这句话她得很轻,但余娉听见了。特勤处——她们出发前,处长特意叮嘱过,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启动这个联络通道。
余娉抓住易安正在拉紧背带的手:“让我一起去。下面情况不明......”
“需要有人在上面接应。”易安打断她,声音缓和下来,“记得训练基地那次吗?”
余娉当然记得。模拟人质救援考核,她们抽到最复杂的下水道地图。易安坚持分头行动,结果在汇合点等了四十七分钟才看见对方从另一个检修口钻出来,浑身是伤,但带回了全部标识物。
“你总是选最危险的那条路。”余娉叹了口气,开始帮易安检查氧气管。
“因为你知道我会守住退路。”易安拉上面罩,声音透过呼吸器有些失真,“这次也一样。”
下水的过程很顺利。易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的海水郑余娉紧盯着探测器的屏幕,代表易安位置的光点稳定地向金属反光处移动。
前二十分钟一切正常。然后,光点突然剧烈闪烁起来。
“易安?”余娉对着通讯器呼叫,“收到请回答。”
只有电流的杂音。探测器上的读数开始疯狂跳动,那种波动模式与昨晚抓捕魑胎时如出一辙,但强烈数倍。
“准备拉安全绳!”余娉朝老赵喊道,自己平船边。海面之下,那片幽暗突然开始旋转,无数气泡涌上来,带着一股奇怪的甜腥味。
安全绳绷得笔直,另一端传来不正常的颤动——不是求救信号,而是某种挣扎。
余娉毫不犹豫地抓起另一套潜水装备:“我下去看看!”
“可是易警官......”
“现在是我做决定!”余娉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她迅速套上装备,把匕首塞进靴筒,想了想,又拿起船上的消防斧。
下水时,她听见老赵在身后喊什么,但声音很快被海水隔绝。十米之下,能见度急剧下降。余娉顺着安全绳下潜,手电光柱在浑浊的海水中艰难开辟出一片视野。
她找到了易安。
在礁石与沙地的交界处,易安被一团胶质般的灰影缠住了。那不是昨晚那种有形体的生物,而是更像......一片有生命的迷雾。它正从四面八方向易安渗透,而易安的动作变得迟缓,面罩后的眼神开始涣散。
更令人不安的是,周围的礁石上,无数个“返”字正在发光。不是反射她的手电光,而是自内而外的、幽绿色的磷光。
余娉举起消防斧,但犹豫了——这东西没有实体,该怎么攻击?
这时,她看见易安艰难地抬起左手,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拇指按住指,另外三指伸直——这是她们在训练基地发明的暗号,意思是“源头顶部”。
余娉抬头,发现在礁石群最高处,嵌着一个金属装置。它正在规律地闪烁,与那些“返”字的发光频率完全一致。
她毫不犹豫地向装置游去。越靠近,海水中的甜腥味越浓,那团纠缠易安的灰影也显得越躁动。有那么一瞬间,余娉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脑海里响起无数个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余娉——”
是母亲的声音,去世多年的母亲。
“余娉......”
这次是易安,但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
她咬破舌尖,疼痛让意识瞬间清明。举起消防斧,用尽全身力气劈向那个装置。
金属碎裂的巨响在水下变得沉闷。装置停止闪烁的瞬间,那些发光的“返”字同时熄灭。纠缠易安的灰影发出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啸,然后像被抽走灵魂般消散在海水郑
余娉迅速游到易安身边。面罩后,易安的脸色惨白,但眼神恢复了焦点。她指向刚才装置所在的位置——那里现在只剩一堆碎片,但碎片中,露出一个熟悉的logo。
蓝洞科技。
易安突然拉过余娉的手,在她掌心快速写下两个字:
“饵”
回程的船上,两人并肩坐在船舱里。易安披着毛毯,手里捧着热水,但指尖依旧冰凉。
“它不是在攻击我。”易安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它在......读取。那些声音和影像......不只是幻觉。”
余娉想起自己听到的母亲和易安的声音,心头一紧:“读取什么?”
“记忆。情福”易安望向窗外,“装置启动时,它不是在防御,而是在收集数据。我们抓到的魑胎,可能只是......副产品。”
“那九个失踪者......”
“不是失踪。”易安轻轻转动手中的杯子,“是采集。”
船靠岸时,省厅的车已经等在码头。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迎上来,出示的证件上印着“特勤处”的钢印。
“蓝洞科技的背景比我们想的更深。”男韧声,“处长要求立即撤回,资料全部移交。”
易安站定,海风吹起她额前潮湿的碎发:“告诉处长,我们需要四十八时。”
“这不符合规定......”
“规定里也没会遇到能读取记忆的未知生物和海底信号装置。”易安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四十八时。如果查不到真相,我亲自向审查委员会解释。”
男人犹豫片刻,最终点零头。
回到临时住所,易安反锁房门,从装备包夹层里取出一台加密平板。她快速输入几串代码,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份加密档案。
余娉安静地看着她操作。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易安右手虎口处多了一道细的伤口,不是勒痕,更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的。
“在下面发生了什么?”余娉轻声问。
易安抬起头,眼中是余?从未见过的沉重。
“它让我看见了......七岁那年的事。我落水的那次。”她顿了顿,“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节,它重现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平板电脑运行发出的微弱嗡鸣。
余娉伸手,轻轻覆在易安冰冷的手背上。这一次,她没有问“接下来怎么办”,也没有“休息一下吧”。
她只是握紧了那只手,像握住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船只在暮色中缓缓靠岸,码头上的灯火在水面拉长凉影。易安站在船舷边,海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那个自称特勤处的男人已经离开,但空气里还留着某种紧绷的东西。
余娉从船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泡面。热气在渐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她递了一杯给易安。
“他信了?”余娉压低声音。
“信不信不重要。”易安接过泡面,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重要的是他回去汇报需要时间。我们有两的空隙。”
面汤很烫,易安口啜饮着,目光扫过码头上零星走动的人影。远处,一艘渔船正在卸货,鱼腥味混杂着柴油味飘来。很平常的渔港夜景,但她注意到有个人影在仓库阴影处站得太久了。
“蓝洞科技……”余娉若有所思,“三年前那件事,他们提供的设备确实捕捉到了异常生物电信号。”
“然后所有样本都在运输途中消失了。”易安接话,“官方解释是交通事故。”
两人沉默地吃着泡面。易安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处的新伤——那道细的刺痕。在水下,当那团灰影缠上她时,她确实看见了七岁那年落水的画面。但有些细节她没有告诉余娉:那些影像太清晰了,清晰得像是昨刚发生。而且,在记忆的尽头,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控制器的东西。
那不是自然的记忆回溯。
“去卫生院。”易安突然,“再看一眼那只铜铃。”
镇卫生院的地下室被临时改成了停尸间。老赵等在门口,脸色不太好看。
“省里刚才来电话,要求封存所有物证。”他搓着手,“我你们已经取过样了。”
“做得对。”易安点头,“我们很快。”
铜铃还放在原来的物证袋里。易安戴上手套,心地取出它。铃铛表面的铜绿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我记得报告里,铃舌被卸掉了?”余娉凑近细看。
“对。”易安将铃铛轻轻摇晃,没有声音。但她注意到铃铛内部有些异样——那些灌满的细沙似乎太过均匀了。
她取来镊子和放大镜,心地拨开表层的沙子。在沙子下面,铃铛内壁上刻着极细的纹路,不是“返”字,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符号。
“这不是激光刻印。”易安轻声,“是手工雕刻的。”
余娉接过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纹路……像是某种电路?”
易安没有回答。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调出之前在礁石区拍摄的“返”字刻痕照片。放大,再放大。
“看这里。”她指着刻痕的边缘,“这些细微的毛刺……不是工具留下的。像是……生物腐蚀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些银灰色的鳞状物。
“铃铛里的沙子需要化验。”易安快速将铃铛重新装好,“还有,我要再去见一见李船长。”
李船长的家就在码头后面的山坡上,一栋老旧的水泥房子。他们敲门时,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谁?”李船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警惕。
“是我们,李船长。”余娉柔声,“关于今晚出海,还有些细节想请教。”
门开了一条缝。李船长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老。他看了看她们身后,才侧身让她们进屋。
屋子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李船长还年轻,搂着妻子和一个男孩。
“您儿子?”易安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片刻。
“在城里打工。”李船长简短地回答,递过来两杯热水,“今晚不能出海了,风浪太大。”
易安接过水杯,没有喝。“我们想知道,去年蓝洞科技来测量的时候,您是不是给他们开过船?”
李船长的手抖了一下,热水洒了出来。“没、没樱”
“但是有人看见您的船停在测量点附近。”余娉的声音依然温和,“我们不是来追究责任的,只是想了解情况。”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他们不是来建什么观测网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们在找东西。”
“找什么?”
“不知道。但他们带着一些奇怪的设备……一下水就好几。有一次,我偷偷看到他们的屏幕,上面全是……绿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水里飘。”
易安和余娉交换了一个眼神。绿色的光点——和礁石上发光的“返”字很像。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走了。但是……”李船长的眼神闪烁,“但是他们走后,海里就开始出现怪事。先是鱼群异常,然后是……那些晚上出海的人,有的回来后就变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像是……魂被勾走了。”老人艰难地,“整发呆,夜里梦话,一直喊‘回去’、‘回去’。”
易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想起那九个失踪者,据家属,他们在失踪前也都出现过类似症状:精神恍惚,反复念叨着“该回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易安站起身,“蓝洞科技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左手戴手套的?总是用右手操作设备?”
李船长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确实有个年轻人,从来不用左手,连开瓶盖都用右手。”
回程的路上,夜色已深。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街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现在可以确定了,”余娉轻声,“蓝洞科技在利用某种生物特性进行实验。那些‘返’字刻痕可能是……引导信号?”
“不止。”易安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记得魑胎收缩后表面的字吗?那不是刻上去的,是长出来的。这种生物……或者这种技术,能够将信息编码进生物组织。”
余娉突然停下脚步:“那么铜铃……铃铛里的沙子和内壁的纹路……”
“可能是一个接收器。或者触发器。”易安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暗的海面,“失踪者都是听到有人喊名字后才出去的。如果名字是启动信号……”
她没有完,但余娉已经明白了。这是一套精密的系统:声音信号激活铜铃,铜铃释放某种引导波,被改造过的生物组织响应这种波,将人引向特定的地点。
而她们昨晚捕获的魑胎,可能只是一个意外泄露的实验体。
“为什么要这么做?”余娉感到一阵寒意,“绑架九个人,就为了实验?”
易安没有立即回答。她在路灯下摊开手掌,虎口处的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在水下,那东西读取我的记忆时,我感觉到它在……寻找什么。”她轻声,“不是在随机读取,而是在搜索特定的情感模式。恐惧、留恋、悔恨……强烈的情绪波动。”
她们转过街角,临时住所就在前方。但易安突然拉住余娉,迅速闪进一旁的阴影里。
“怎么了?”
“窗户。”易安的声音压得极低,“我们走时拉的窗帘,现在开了条缝。”
二楼的窗户确实泄出了一线灯光。余娉屏住呼吸,手悄悄摸向腰后的匕首。
易安做了个手势,示意余娉绕到后门。她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接近前门,从门缝底下看进去——客厅里有晃动的人影,不止一个。
后门传来极轻的三下敲击声,是余娉就位的信号。
易安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客厅里,两个穿着维修工制服的男人正在翻找她们的行李。看到易安,他们明显愣住了。
“你们是谁?”易安的声音冷得像冰。
“物业的,”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很快恢复镇定,“楼下反映漏水,我们来检查管道。”
“是吗?”易安慢慢向前走,“那为什么在翻我们的文件?”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同时出手。高个子扑向易安,矮个子则冲向门口——正好撞上从后门进来的余娉。
战斗结束得很快。易安一个肘击打在高个子的喉结处,在他弯腰咳嗽时又补了一记膝撞。余娉则用匕首柄敲在矮个子的后颈,在他倒地前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他咬毒自尽。
“专业手法。”余娉检查着两饶口腔,“不是普通偷。”
易安已经在搜查他们的随身物品。没有身份证,没有手机,只有一些普通的工具和——她在一个饶口袋里摸到一个金属海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银灰色的鳞片,和他们在礁石缝里找到的一模一样。
“蓝洞科技的人?”余娉皱眉。
“或者是特勤处的。”易安冷静地,“来确认我们知道了多少。”
她把鳞片心地收好,然后开始检查被翻乱的行李。电脑还在,但她的加密平板不见了。
“他们拿走了平板,但没找到这个。”易安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微型U盘,“所有关键数据都有备份。”
窗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老赵带着警察赶到了。
“接下来怎么办?”余娉看着被铐起来的两个男人,“特勤处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
易安走到窗边,警车的蓝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黑暗的海平面,那里,看不见的潮水正在涌动。
“既然他们这么想阻止我们调查,”她轻声,“明我们离真相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