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资金？有所预料？从中作梗？
锦衣卫密报中的这几个关键词，像几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林锋然因宫门静坐暂息而稍感松弛的神经。他捏着那份薄薄的密报，指尖冰凉。果然！这不仅仅是一场理念之争！背后有黑手！而且这只黑手，似乎对他的策略转变了如指掌，甚至预判了他会转向“实用典籍”这条路，并准备好了后手！
一股混杂着被窥视的寒意和对敌人狡猾程度的凛然，让林锋然脊背发凉。江南……周廷儒的遗物指向江南，太学生闹事背后有江南资金，如今这“实用典籍”计划刚启动，就有人准备“作梗”……这江南，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这“癸卯”的根，难道真的在那边？
“查！给朕一查到底！”林锋然的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低沉嘶哑，“江南哪些人在暗中活动？与京中哪些官员有牵连？他们想如何‘作梗’？是阻挠编纂？还是破坏刊印？或是……在内容上动手脚？朕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臣遵旨！已加派人手前往江南暗访，京中这边也盯紧了与江南籍官员往来密切的几人。”锦衣卫指挥使凛然领命。
安排完调查，林锋然的心情更加沉重。改革之路，步步荆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他没有退路，必须尽快将“实用典籍”的计划落实，做出成效，才能粉碎谣言，争取民心。
他立刻召见徐光启，详细询问编纂进展。
徐光启禀报道：“陛下，臣已遴选了一批精通农事、医术、工巧的官员和民间匠人，正在加紧整理、编译书稿。初步选定《农桑辑要》增补本、《便民图纂》新编、《百工技艺概要》等数种。力求文字浅白，配图精确。只是……时间紧迫，且需多方核对，确保内容无误，以免贻误百姓。”
“内容无误是首要！”林锋然郑重叮嘱，“尤其是农时、药方、技法，关乎身家性命，绝不能有丝毫差错！你可从翰林院、国子监中，挑选一些为人踏实、不尚空谈的年轻官员协助校对。务必精益求精！”
“臣明白！”徐光启领命，又道：“只是……刊印所需银两、纸张、工匠，还需户部、工部配合。”
“朕会下旨，让户工两部全力配合，所需钱粮物料，优先拨付！”林锋然斩钉截铁。他知道，必须给徐光启最大的支持。
接下来的日子，林锋然将主要精力放在了督促实用典籍的编纂上，同时严密关注朝野动向。宫门静坐的风波虽暂时平息，但士林中的非议并未停止，只是从公开对抗转为了更隐蔽的抵制和消极怠工。不少官员对“实用典籍”计划冷眼旁观，甚至暗中嘲讽这是“舍本逐末”、“媚俗之举”。
林锋然对此心知肚明，但并不点破。他要用实实在在的成果来话。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徐光启那边紧锣密鼓地编纂书稿时，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户部在拨付刊印款项时，以“库银紧张”、“需核验预算”为由，层层设卡，拖延时日。接着，工部掌管皇家刻书坊的官员称，工匠忙于刊印《永乐大典》残卷重校版，难以抽调人手。甚至连负责采购上等纸张的采办，也回报江南供应紧张，价格飞涨。
明显的阳奉阴违，软钉子处处！林锋然心中怒极，却不好因此大动干戈，只能强压火气，严旨斥责相关衙门，限期办理。
更让他心烦的是，徐光启几日后愁眉苦脸地来报：在核对一本民间搜集来的《救荒本草》图谱时，发现其中几味常见草药的药性明，与太医院存档的典籍记载有细微出入，甚至有一处关于解毒草药的用法，记载截然相反！虽经多位太医复核，仍难以定论，恐刊印出去会误导百姓，酿成大祸！
内容出了问题！这才是最致命的！若实用典籍本身有误，非但无益，反而有害！届时，那些反对派更有理由攻讦新政是“祸国殃民”！
巨大的压力让林锋然焦头烂额。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处处受制。敌人果然狡猾，不从正面强攻，而是从资源、流程、甚至内容细节上进行破坏，让人防不胜防！
疲惫和挫折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昏暗的殿中，看着跳跃的烛火，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块江雨桐之前送来的、带着泥土的草药根茎。她早就提醒过，实用之事，最重真实准确。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目前遇到的困难——款项拖延、工匠短缺、以及最棘手的内容争议（特别是那味解毒草药的歧义），简要写下，甚至临摹了那草药的大致形状，再次封入锦囊，让舒良秘密送去。他希望她那不同于太医的、或许更贴近民间的视角，能提供一些启发。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格外长。直到深夜，舒良才带回锦囊。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两样东西：
一株被压得扁平、但形态完整的干燥草药标本，叶片锯齿状，开黄花，正是那味有争议的解毒草。旁边，还有几粒其黑色的、饱满的种子。
一块沾着墨迹、边缘被火烧焦的粗糙草纸碎片，墨迹依稀是几个数字和模糊的地名。
草药标本和种子？草纸碎片？
林锋然愣住了。他拿起那株草药标本，仔细端详，与太医提供的图样对比，形态一致。旁边的种子……是提示他验证药性可以从种植开始？还是暗示这草药的生命力（种子）在于其本质（药性）？
而那块焦糊的草纸碎片，更让人费解。上面的墨迹潦草，似乎是账目或货单的一角，写着“廿三”、“杭”、“泾”等字，还有烧灼的痕迹。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草药的争议，与江南（杭？）某个桨泾”的地方的货品（廿三？）有关？或是暗示内容争议的源头，与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账目）有关？
线索支离破碎，难以串联。林锋然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但他相信，江雨桐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唤来太医，询问这味解毒草的主要产地。太医回禀，此草多生于江南丘陵地带，尤以浙江、江苏为佳。
浙江？杭州？林锋然心中一动。难道草纸上的“杭”指杭州？“泾”是具体产地？他立刻密令锦衣卫，重点查访杭州府及周边名为“泾”的地方，是否有种植或交易此草药的情况，特别是关注近期的异常交易或争议。
同时，他采纳了“验证药性”的暗示，让太医在皇家药圃辟出一块地，亲自试种那几粒种子，并找来几只验毒用的活物，准备用不同方法炮制的此草药进行安全性测试。虽然耗时，但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处理完草药争议，林锋然将重心放回打破资源困局上。他深知，不能再被下面的人牵着鼻子走。必须展现决心，杀鸡儆猴！
次日早朝，林锋然直接点名户部、工部堂官，询问刊印款项和工匠调派进度。两部官员支支吾吾，仍以各种理由搪塞。
林锋然勃然大怒，当庭训斥：“朕三令五申，实用典籍关乎国计民生，谋前第一要务！尔等推三阻四，意欲何为？莫非以为朕的刀不利了吗？今日之内，若款项工匠仍不到位，户工两部尚书，就给朕回家抱孙子去！朕换能办事的人来！”
子一怒，伏尸百万。见皇帝动了真火，且拿出了罢官的威胁，户部工部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怠慢，下朝后立刻督办，款项工匠很快到位。
解决了资源问题，林锋然又亲自前往文渊阁，看望编纂书籍的官员和匠人，给予勉励，并当场拍板，对有争议的内容，若一时难以定论，可采取“存疑并帘或“注明差异”的谨慎方式处理，总比传播错误信息要好。徐光启等人感念皇帝信任，士气大振。
在林锋然强力推动下，实用典籍的编纂刊印工作终于步入正轨，第一本图文并茂的《新编便民图纂》即将完工。
然而，就在林锋然以为可以稍稍松口气时，前往江南调查的锦衣卫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陛下，臣等查实，杭州府仁和县有一个‘泾’村，确以种植药材闻名，其中就包括那味解毒草。但当地药农称，此草有两种，外形极似，但一种解毒效佳，另一种却微毒，误食可能加重病情。区别仅在叶脉和花期细微之处，非经验老道者不能辨。近半年，有神秘商贾大量收购此草，不分优劣，出价颇高，导致当地药农争相采挖，甚至以次充好。而收购的草药……多数流向了……流向了苏州几家大药铺，而那几家药铺的东家……与致誓南京礼部侍郎钱谦益过往甚密！”
药草有真假！神秘收购！流向苏州！关联致仕官员！
林锋然眼中寒光爆射！果然有鬼！有人在药材源头做手脚！如果太医院典籍记载的是真草，而民间流传的是假草，那内容争议的根源就找到了！这是有人想从根本上破坏实用典籍的权威性！而背后，果然有江南致仕官员的影子！钱谦益……这可是东林党残余的领袖人物之一！
“给朕盯死钱谦益和那几家药铺！查清他们收购草药的目的！是否与京中有人勾结！”林锋然厉声下令。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阴谋网络。
然而，未等江南调查有进一步结果，一场新的风波，再次从士林内部掀起。这一次，不再是静坐抗议，而是更阴险的舆论攻击。
国子监祭酒、一位素以清流自居的老儒，上了一道奏章，看似关心实务，实则包藏祸心。奏章中称，编纂实用典籍立意虽好，然“俚语俗字，恐失雅正，误导后学”，建议应由各地“德高望重”的大儒书院先邪审订雅化”，方可刊校并列举了江南几家着名书院，如东林书院、紫阳书院等，认为其“学脉纯正，堪当此任”。
这看似合理的建议背后，隐藏着极大的陷阱！一旦将审订权交给那些保守的大儒书院，实用典籍必然被改得面目全非，甚至被无限期拖延，最终胎死腹中！
奏章一出，不少官员纷纷附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
林锋然看着这份奏章，气得浑身发抖。这帮腐儒，真是无孔不入！正面抵制不行，就来软刀子杀人！将审订权交给江南书院？那岂不是将新政的命脉交到列人手中？
绝不能答应！但如何反驳？直接拒绝，又会落下“不纳忠言”、“刚愎自用”的恶名。
正当林锋然苦思对策之际，舒良悄悄送来了西暖阁的回音。这次，锦囊中只有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用朱笔写着一行清秀的字：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看着这引自《晏子使楚》的名句，林锋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饶亮光！他全明白了！
（第10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