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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寒冷刺骨。西城火场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零星的火苗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诡异地跳跃,像是大地不肯愈合的伤口,散发出浓烈呛饶焦糊气。空气里混杂着烧焦的木料、织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救火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只留下满目疮痍和劫后余生的死寂。官兵们在外围设了警戒,窃窃私语声像蚊蚋一样低低盘旋,所有饶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投向那片废墟边缘——那个被一群惶恐的太监和侍卫紧紧围住的、狼狈不堪的身影。

林锋然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龙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黑灰和板结的血污,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精疲力竭的轮廓。他双臂仍紧紧环抱着怀中的女子,用自己的体温抵御着秋夜的寒凉。江雨桐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青灰色的阴影,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紧绷的神经。太医早已赶到,却跪在一旁,不敢轻易上前惊扰圣驾,只能焦急地等待着。

高德胜手里捧着一件刚从附近官署紧急找来的、还算干净的斗篷,哆哆嗦嗦地想要给皇帝披上,声音带着哭腔:“皇爷……陛下!龙体要紧啊!先披上件衣裳,让太医给……给这位姑娘瞧瞧吧?”

林锋然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江雨桐脸上,脑海中反复闪现着冲入火海的那一幕,那根轰然塌落的房梁,以及发现她蜷缩在墙角时那瞬间的心胆俱裂。差一点……只差一点……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后怕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不敢想象,如果他晚到一步,如果他退缩了,此刻怀中的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这恐惧比烈焰更灼人,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陛下……”高德胜又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几乎要跪下来。

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京兆尹等一众重臣,显然是被从被窝里惊起,衣冠不整地匆匆赶来。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个个骇然失色,尤其是看到皇帝那副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和怀中抱着的陌生女子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竟一时忘了行礼。

“臣等救驾来迟!陛下万岁!”英国公张辅率先反应过来,撩袍跪倒,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变调。身后众臣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倒一片。

林锋然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群臣子。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疑、困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看到了他们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此刻的狼狈,也读懂了那沉默之下的惊涛骇浪——皇帝深夜离宫,闯入火海,只为救一个身份不明的民女!这简直是旷古奇闻!足以震动朝野!

一股混杂着疲惫、愤怒和冰冷的清醒涌上心头。他知道,从自己冲出宫门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再也无法掩盖了。流言将如同这场大火后的余烬,风吹即起,蔓延全城。

“朕无恙。”林锋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过度消耗后的虚浮,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火势控制住了?”

“回陛下,”京兆尹连忙叩头,“托陛下洪福,火势已基本控制,未蔓延至皇城。只是……只是这片宅院,恐……恐尽数焚毁了。伤亡……正在清点。”

“查!”林锋然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钉在京兆尹脸上,“给朕彻查起火原因!是灾,还是人祸?昨夜簇有何异常?所有相关人员,都给朕拘起来,严加审讯!朕要一个明白!”

“人祸”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京兆尹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连连叩首:“臣遵旨!臣立刻去办!”

“英国公。”

“老臣在!”张辅连忙应声。

“加派兵马,封锁现场,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今日在场所有救火的官兵、百姓,逐一登记姓名,严令禁口!但有妄议、传播谣言者,”林锋然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以谋逆论处!”

“老臣明白!”张辅心头凛然,知道皇帝这是要强行压下此事。但……真的压得住吗?他偷偷瞥了一眼皇帝怀中那女子,心中暗叹。

安排完这些,林锋然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依旧昏迷的江雨桐,对跪着的太医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诊脉!”

太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上前,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江雨桐纤细的手腕上。片刻后,他眉头紧锁,沉吟道:“陛下,这位姑娘……脉象浮弱紊乱,是吸入浓烟过多,加之惊惧过度,痰迷心窍所致。性命……应是无碍,但需好生静养,用药化痰开窍,只是……何时能醒,臣……臣不敢断言。”

听到“性命无碍”,林锋然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但“何时能醒”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试图抱起江雨桐,却一个踉跄,险些栽倒。高德胜和侍卫们慌忙上前搀扶。

“备轿!不,备朕的暖轿!回宫!”林锋然喘息着下令,不容置疑,“将她……安置在……西暖阁,派最好的太医守着,用最好的药!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

“奴婢遵旨!”高德胜赶紧安排。

一顶明黄色的暖轿被迅速抬来,这是皇帝在宫内短途使用的轿辇。林锋然亲自将江雨桐抱入轿中,仔细用那件斗篷将她裹好,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与方才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判若两人。这一幕,再次让周围的臣子们看得心惊肉跳。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仪仗起行,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默而迅速地返回紫禁城。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废墟,一群心思各异的臣子,以及一个注定要引爆整个京城的、无法掩盖的秘密。

回到乾清宫,色已蒙蒙亮。林锋然顾不上换下污秽的衣裳,也顾不上处理手上的烧伤,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江雨桐的情况。得知已被妥善安置在西暖阁,太医正在施针用药,他心下稍安,那股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御案才勉强站稳。

“陛下!您的手!”高德胜惊呼着端来热水和伤药。林锋然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被烫得皮开肉绽,混着黑灰和凝固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十指连心,之前 adrenaline 飙升时不觉得,此刻钻心的疼痛才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任由高德胜战战兢兢地为他清洗、上药,整个过程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疼痛让他更加清醒,也更加愤怒。这场火,起得太蹊跷了!偏偏是江雨桐的住处?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或者是……冲着他来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他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暗中的敌人就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吗?

“高德胜。”

“奴婢在。”

“昨夜朕离宫后,宫中可有异动?有哪些人知道朕去了火场?”林锋然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高德胜扑通跪倒:“回皇爷,您冲出宫后,奴婢就赶紧带人追去了,宫里头……宫里头想必是惊动了。值守的侍卫、宫门禁军,还、还有各宫眼线……怕是都知道了。至于……至于谁知道您去了火场……当时情况混乱,看见的官兵百姓不少,这……这消息怕是封不住了……”

林锋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封不住了……是啊,怎么可能封得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几个时辰后,朝堂之上那些御史言官们义正辞严的嘴脸,听到了市井之间各种添油加醋的香艳传闻。

“给朕盯紧朝中和市井的动静!一有关于此事的流言,立刻来报!”

“是,皇爷。”

处理完手上的伤,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林锋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批阅那些不得不处理的紧急奏章。然而,字迹在眼前晃动,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火场的每一个细节,江雨桐苍白的脸,以及臣子们惊疑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在高德胜耳边低语几句。高德胜脸色微变,心翼翼地走到御案前。

“皇爷,西暖阁那边太医传话……江姑娘方才吐了一口淤血,脉象稍稳,但……但仍未苏醒。太医,这是郁结之气稍通,是好事,但还需观察。”

吐血?林锋然的心又揪了起来。是了,吸入那么多浓烟,肺部定然受损。

“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去内库取!务必救醒她!”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她……可有什么随身物品救出来?”

高德胜愣了一下,摇摇头:“回皇爷,当时情况危急,只救出了人……物品……怕是都焚毁了。”

都焚毁了……林锋然默然。那座院,她仅有的安身之所,她那些或许记载着医术心得或算学推演的手稿,或许还有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都没了。是因为他的出现,才给她招来了这灭顶之灾。一股深沉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挥挥手让高德胜退下,独自走到窗边。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新的一开始了,而他知道,一场比昨夜大火更加凶险的风暴,即将来临。

就在这时,一名锦衣卫打扮的军官匆匆求见,是高德胜引来的。军官跪地,呈上一枚用帕子包着的、被熏得漆黑的物件。

“陛下,清理火场时,在……在江姑娘住所的废墟下,发现此物,似未完全烧毁。”

林锋然接过,打开帕子。里面是一枚的、边缘已有些熔化的黄铜印章,印钮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貔貅,印文是篆,刻着四个字:“杏林雨润”。

杏林雨润……这是她的印?代表她济世救人之心?在这劫后余生的时刻,看到这枚象征着平静与善意的印章,林锋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轻轻摩挲着印章上冰凉的纹路,那“雨润”二字,仿佛带着某种冥冥中的暗示。他收起印章,对锦衣卫军官道:“继续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军官领命而去。

林锋然将印章紧紧握在掌心,望向西暖阁的方向。色,彻底亮了。而宫墙之外,关于皇帝与他舍命救出的“神秘民女”的种种猜测和流言,正如野火般,悄然蔓延开来。

(第四卷 第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