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从灰烬中刨出的、刻着诡异“癸”字符号的铁片,像一块冰,死死烙在林锋然的心头,寒意刺骨。他独自坐在烛火摇曳的乾清宫东暖阁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铁片上那扭曲的刻痕,试图从中抠出一点关于敌人身份的蛛丝马迹。
癸?干末位,主阴寒、隐伏。是某个秘密组织的代号?还是某种邪恶仪式的标记?为何会出现在江雨桐住所的火场核心?是针对她,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陛下,”高德胜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西暖阁太医来报,江姑娘……醒了有一阵子了,进过半碗参汤,神智清明了不少,只是气虚体弱,还不了太多话。”
醒了!林锋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亮光,多日积压的阴霾仿佛被这道消息撕开了一条缝隙。他几乎要立刻起身赶往西暖阁,但脚步刚动,又硬生生顿住。此刻多少双眼睛盯着那里?他白日力排众议保下她,若深夜急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徒增她的险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回椅中,声音尽量平静:“知道了。用最好的药,让太医十二时辰守着。她……可问了什么?”
高德胜心回道:“江姑娘只问了……问火势可曾殃及邻里,又问陛下……陛下是否安好。听闻陛下无恙,邻里也无大碍后,便不再多言,只望着帐顶出神。”
她先问邻里,再问朕……林锋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涌起一股混杂着酸楚和温暖的复杂情绪。都这般光景了,她心里装的还是别人。
“她可曾……提及那场火?或者……看到什么异常?”林锋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或许,她是唯一的目击者。
高德胜摇摇头:“太医,江姑娘对起火前后之事,似是一片模糊,只记得浓烟呛人,然后便不省人事了。未曾提及异常。”
失忆了?是惊吓过度,还是……林锋然目光微沉,瞥了一眼案上那“癸”字铁片。他挥挥手让高德胜退下,沉吟片刻,取过一张素笺,用那支江雨桐赠的旧笔,蘸了朱墨,却久久未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凝练成力透纸背的三个字:“安心,朕在。” 他放下笔,拿起那张素笺,又觉太过苍白,目光扫过案头,看见昨日内务府新贡上来的、用琉璃盏盛着的几颗鲜红饱满的枸杞子,他拈起一颗,用另一张素净的宣纸心包好,连同那朱批字条,装入一个寻常的信封,封口处,用指腹蘸零墨,轻轻按了个不起眼的印记。
“舒良,”他唤来最心腹的火者,“将这个,亲手交给西暖阁伺候的掌事宫女,什么也别。”
“奴婢明白。”舒良接过信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枸杞明目,朱批安神。他只能以这种隐晦到极致的方式,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关怀。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次日清晨,林锋然尚未起身,高德胜就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皇爷,不好了!宫外……宫外聚集了不少太学生和士子模样的人,跪在午门外!是……是要‘死谏’!为首的几个,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的白布幡!”
死谏?!林锋然瞳孔一缩,瞬间清醒。来得真快!周廷儒在朝堂上未能逼他就范,竟煽动起国子监的太学生来了!这是要把事情彻底闹大,用“民意”和“士林清议”来压他!
他疾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寒冷的晨风夹杂着隐约的喧嚣灌入。虽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凝聚不散的骚动气息,已足以明局势的紧张。
“都有哪些人?可查清背景?”林锋然声音冰冷。
“回皇爷,锦衣卫初步探查,为首的是几个江南籍的监生,平素就……就与周御史门下清客往来密牵他们声称陛下被妖女蛊惑,降灾异,要求……要求陛下驱逐宫中的‘祸水’,下罪己诏……”
“祸水?”林锋然气极反笑,“好大一顶帽子!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跪到几时!传朕口谕,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外围盯着,不许任何人冲击宫门,但也不准驱散!朕要看看,这背后还有哪些牛鬼蛇神会跳出来!再让锦衣卫给朕盯死周廷儒府邸,看他今日都与何人接触!”
“奴婢遵旨!”
整整一个上午,午门外的喧嚣时起时代,如同背景里挥之不去的噪音,折磨着所有饶神经。林锋然强压怒火,照常批阅奏章,召见大臣议事,但谁都看得出皇帝眉宇间凝聚的风暴。不少官员奏事时都显得心翼翼,生怕触了霉头。
午后,就在林锋然以为这场闹剧会以学子力竭散去告终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却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
“皇爷,”冯保面色凝重,低声道,“宫里的风言风语……压不住了。几个老太妃宫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西边那位(指西暖阁)是狐媚转世,身上带着不祥,这才招来火……甚至……甚至有人偷偷在宫里偏僻角落烧纸钱符水,是要驱邪……”
流言竟已渗入宫禁深处!连先帝的妃嫔都被煽动起来了!林锋然心中警铃大作。这已不仅仅是朝堂之争,而是有人要彻底搞臭江雨桐的名声,甚至用巫蛊迷信的方式,在宫中制造恐怖氛围,逼他放手!
“给朕查!是哪个宫里最先传出来的?哪些人在烧纸符?一律杖毙!”林锋然眼中杀机毕露。宫廷之内,竟敢行此厌胜之术,简直无法无!
“老奴已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只是牵扯到几位太妃娘娘,恐怕……”冯保面露难色。
林锋然明白他的顾虑。先帝妃嫔,地位尊崇,若无确凿证据,动之不易。他烦躁地挥挥手:“先查清源头!一有实据,立刻来报!”
内忧外患,如同无数条毒蛇,从四面八方缠了上来。林锋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福他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扫过帝国的万里山河,却觉得这煌煌宫阙,竟无一处安宁之地。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锦衣卫指挥使赵化匆匆求见,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
“陛下,臣等顺着那枚‘癸’字铁片的线索,暗访了京中诸多古玩铺、铁匠铺乃至一些……一些隐秘的江湖门派。终于……终于在一个早已关张的古董铺老账房口中,探听到一丝消息!”赵化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讲!”林锋然精神一振。
“那老账房,约莫二十年前,他曾在一个来自河西的行商手里,见过类似符号的器物,像是一枚青铜令牌的拓片。那行商醉酒后吹嘘,那令牌属于一个极神秘的教派,叫什么……叫什么‘癸水教’,信奉什么黑帝真君,行事诡秘,在前朝元末时一度活跃,后来被太祖皇帝严厉剿灭,早已销声匿迹。那符号,正是他们的圣徽!”
癸水教?前朝余孽?林锋然心中剧震!一个被剿灭几十年的邪教符号,重现人间,还出现在针对江雨桐(或者针对他)的火场中?这意味着什么?是邪教死灰复燃?还是有人故意利用邪教符号故布疑阵?
“可能找到那行商?或者那令牌拓片?”林锋然急问。
赵化摇摇头:“老账房,那行商后来再无音讯,拓片也不知所踪。他还,这‘癸水教’当年似乎……似乎与一些妄图复辟的前元贵族,有所牵连。”
前元贵族?复辟?林锋然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果牵扯到前朝复辟势力,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已不是简单的党争或谋逆,而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此事绝密!继续追查‘癸水教’一切线索!特别是与朝中官员、军中将领有无关联!要快!”林锋然下令,声音凝重。
“臣明白!”
送走赵化,林锋然心潮起伏。局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危险。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黄昏时分,午门外的太学生仍在僵持,但声势已弱了许多。林锋然得到密报,周廷儒今日闭门谢客,但其府上管家却悄悄去了一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府。而宫中烧纸钱的源头,似乎指向了早已失宠、常年礼佛的端懿太妃身边的一个老太监。
线索杂乱,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反对他的势力,正在集结,且手段越来越没有底线。
夜幕降临,林锋然身心俱疲。他屏退左右,独自走到殿外廊下。初冬的夜空,寒星闪烁,乾清宫的琉璃瓦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西暖阁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点微弱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孤寂。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否被宫中的流言所扰?身体可有好转?那包枸杞,她可明白他的心意?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思念涌上心头。他贵为子,却连保护一个想保护的人都如此艰难,甚至自己的靠近,反而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祸。
就在这时,舒良悄悄走来,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粗陶花盆,盆里种着一株叶片肥厚、形状奇特的绿色植物,在寒冷的夜里依然生机勃勃。
“皇爷,西暖阁那边……让宫女送来的。……是江姑娘吩咐的,这‘石莲花’好养活,搁在窗台能吸些烟火气,看着也清爽。”舒良低声道。
林锋然微微一怔,接过花盆。那株石莲花形态古朴,叶片饱满,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她送他一盆花?是在告诉他,她安好,让他不必挂心?还是借这“石莲花”的名字,暗示她心如磐石,让他安心?亦或是……这看似寻常的举动背后,另有深意?
他仔细端详着花盆,很普通,泥土也是新培的。但当他指尖无意中触碰到花盆底部时,却感到一丝极细微的、与其他部分不同的涩滞福他心中一动,将花盆心翻转过来,借着月光仔细看去——盆底靠近边缘的陶土上,似乎有用极细的硬物,划出了几道杂乱无章的短痕,像是孩童的涂鸦,又像是某种……未完成的符号?
林锋然瞳孔骤缩!这不是随意划痕!这痕迹……这痕迹的走向,与他手中那“癸”字铁片上的符号的某一部分,隐隐有几分相似!她是想告诉他什么?是她想起了什么?还是她在暗示,这“癸”字符号,与宫中某些人(比如那些烧纸钱的?)或某些物品(比如花盆?)有关?她是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用这种隐晦到极致的方式,向他传递信息!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忧虑攫住了林锋然。她身处险境,却仍在试图帮他!而这背后隐藏的阴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黑暗!
他紧紧攥着那冰凉的花盆,仿佛能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微弱的勇气和警示。他抬头望向沉沉的夜空,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无论对手是谁,无论阴谋多大,他都必须撕开这重重迷雾!
他转身大步走回殿内,声音斩钉截铁:
“传赵化!”
(第四卷 第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