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年,正月初五,山东,东昌府。
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块残冰,缓缓向东蠕校
河面上浮冰碰撞,发出闷雷般的轰响,那声音隔着数里都能听见,像是大地在冰层下痛苦的呻吟。
北岸是直隶,南岸是山东。
一道冰河,隔开了两个下。
雪下了一夜,到清晨时分才勉强停歇。
山东军大营里,炊烟刚刚升起,稀稀拉拉的,在铅灰色的幕下显得有气无力。
伙头军开始准备早饭,铁锅里熬着杂粮粥,米少水多,热气混着焦糊味在寒冷的空气里飘散。
中军大帐的帘子被掀开。
周镇走出来,站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脸庞被北方的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一双眼睛在晨光里亮得骇人。身上穿着深蓝色棉甲,外罩件半旧的羊皮袄——乍一看,和营中那些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校尉没什么两样。
但整个山东军都知道,这位军长打起仗来有多狠。
“老周!”
营门处传来脚步声,虎虎生风。
副军长田见秀大步走来,羊皮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他比周镇几岁,陕西米脂人,原是李自成麾下的悍将,后来辗转投了林。
两人搭档已经一年有余,一个狠,一个稳,倒是相得益彰。
田见秀走到近前,压低声音:“山西那边有消息了。”
周镇眼神一动,没话,只是朝帐内偏了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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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转身回了中军大帐。
帐内生着炭火,铜盆里的木炭烧得正红,暖意扑面而来。亲兵端来两碗热粥,周镇接过来,也不怕烫,仰脖就是一大口。杂粮粥顺着喉咙滚下去,整个人才算真正醒过来。
“什么情况?”他问。
田见秀从怀里掏出一卷密报,羊皮纸已经磨得发毛:“咱们派出去的三批探子,回来两批。消息对得上,错不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山西平阳、潞安两府,从去年十一月底到十二月中,清廷又征了三回粮。每亩加征三斗,是‘辽东军用’。可您知道,山西那地方,这两年不是旱就是涝,田里根本收不上东西。百姓交不出粮,官府就抓人——男的顶粮,女的抵税。”
周镇放下粥碗,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敲了敲:“死人了?”
“死了。”田见秀喉结滚动,“光是平阳府,上个月就死了三百多人。有饿死的,有交不出粮被衙役当街打死的,还有全家老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的。”
帐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窗外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声,远远的,闷闷的,像隔着什么。
“规模呢?”周镇问。
“都不大,三五户,十来口。但星星点点,到处冒烟。”
田见秀展开密报,手指点着上面几行字,“探子,夜里路过村子,能听见哭声。不是一家两家哭,是整村整庄地哭——声哭,憋着哭,不敢让外人听见那种。”
周镇站起身,走到挂在帐壁上的地图前。
那是一幅手绘的北地形势图,山东、河南、山西、北直隶的山川城池标得密密麻麻。他的目光在黄河以北那片区域逡巡,最后停在山西南部和河南北部交界一带。
“还有别的吗?”他问,眼睛没离开地图。
田见秀深吸一口气:“还有件事。清廷正月二十五要东征朝鲜,从山西、河南征调民夫五万,去辽东运粮草。告示十前就贴出来了,各县都在抓人。”
“五万?”周镇猛地转身,“山西河南这几年人丁凋零,哪来五万青壮?”
“青壮不够,就抓半大孩子,五十多岁的老汉也算。”
田见秀声音发苦,“探子,好些村子已经空了。要么逃进山里,要么被抓走,剩下的都是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有个村,全村二十三户,壮丁全被抓走,村里只剩女人和孩子。开春地怎么种?怕是要饿死一整村。”
周镇沉默地走回桌边,重新端起粥碗。
他没喝,只是盯着碗里稀薄的米汤,眼神越来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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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你,老百姓被逼到这份上,该不该反?”
田见秀一愣:“老周,你这是……”
“我要是那些百姓,”周镇打断他,一字一句地,“横竖都是死,饿死是死,打死是死,运粮累死也是死——那我为什么不拼一把?杀一个鞑子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换了你,你反不反?”
田见秀张了张嘴,没出话。
他想起崇祯十五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朝廷的加饷文书还是一道接一道,爹交不出粮,被官府抓去,三后就抬回来一具尸首——浑身是伤,十根手指的指甲全被拔了。
他一夜没睡,磨快了家里的柴刀。
亮时,他提着刀出门,找到那个带人抓爹的里正,一刀捅进心窝。血溅了一脸,热的,腥的。然后他带着三个同乡上了山,吃树皮,啃草根,后来辗转投了闯王。
再后来,就来到了林麾下。
“我当年……”田见秀声音有些哑,“就是这么反的。”
“可现在不同。”他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清军势大,山西、河南驻军加起来有五万有余。这些百姓手无寸铁,拿什么反?木棍?锄头?那不是打仗,是送死。”
“手无寸铁?”周镇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咱们可以给他们啊。”
田见秀猛地抬头:“老周,这……这可要慎重!咱们山东军现在的任务是守好防线,等待经略北伐。私自支援北地义军,万一被清廷察觉,多尔衮就有借口撕毁和约,大军南下!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周镇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田,你我都清楚——林经略要的可不是一时安稳,是彻底把清廷赶出中原,甚至赶出关外。”
他站起身,走到田见秀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三尺:
“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光靠咱们在江南练兵攒粮不够,得让北边也乱起来。北边的百姓越惨,清廷的统治就越不稳。咱们暗中加把火,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烧到多尔衮屁股底下。等将来北伐的时候,清军后院起火,首尾不能相顾,咱们的兄弟就能少死多少人?”
田见秀脸色变幻。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年闯军能席卷中原,不就是因为朝廷把百姓逼得没活路了吗?可现在位置换了,他们成了“官军”,那些百姓成了“义军”……
“你想怎么做?”他最终问。
周镇走回地图前,手指点着几处山脉:“平阳府的吕梁山,潞安府的太行山,河南的伏牛山。这些地方山高林密,地势险要,历来是活不下去的人最后的去处。咱们派精干人员,伪装成商队,进山联络。”
“联络谁?咱们又不认识山里的人。”
“不认识可以认识。”周镇转过身,眼神锐利,“找那些从山西、河南逃难来的百姓问。他们中肯定有人知道山里的情况,有亲戚、同乡在那边落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田见秀沉默了很久。
炭火盆里的木炭烧塌了一块,溅起几点火星。
“需要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