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着的马皇后,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个杀伐果断,主宰下人生死的大明皇帝,
随即伸出手,轻轻地覆在朱元璋的手背上,柔声开口:
“重八,你刚才,是不是有一瞬间……对李先生,动了杀心?”
轰隆!
朱标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脸上一片煞白!
杀心?!
爹……对大哥……动了杀心?!
朱元璋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霍然睁开眼睛转过头,
他看着马皇后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先是一僵,随即,急忙哈哈大笑起来,
但笑声却有些古怪和勉强,在狭的车厢里回荡,显得有些刺耳。
“妹子!你……你胡什么呢?!”
“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想杀李先生?那可是谪仙人!是来帮咱大明的,咱敬重他还来不及呢!”
他对面的朱标,已经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张平日里威严满满,让他敬畏又爱戴的脸,此刻在车厢里摇曳的灯火下,显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怎么可能?
大哥……他温和,他博学,他善良,他教会了自己那么多道理,他对自己和母后更是有救命之恩……
爹怎么会想杀他?
就因为一个故事?一个虚无缥缈的,桨张麻子”的人?
朱标的认知,在这一刻,被颠覆了。
他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窥探到了父亲那温情脉脉的面具之下,所隐藏的,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暗的深渊。
朱元璋维持着笑容,他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拍拍马皇后的手背,像往常一样,用一个亲昵的动作,把这个话题给糊弄过去。
然而,他的手伸到一半,就停在了半空郑
因为马皇后根本没有理会他的笑声,也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一般不起波澜的平静。
可就是这种平静,却让朱元璋的笑声,一点一点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的笑容,也一寸一寸地,僵硬,龟裂,最后彻底垮了下来。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车轮压过路面,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一柄锤,不紧不慢地,敲在每个饶心上。
朱元璋缓缓地,收回了自己那只尴尬的手。
他避开了马皇后的目光,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夜景,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妹子……你真的多心了。”
马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里,有无奈,有心疼,也有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
她将目光从丈夫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对面,那个已经脸色惨白的儿子身上。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朱标冰凉的手。
“标儿,别怕。”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朱标心中大半的寒意。
朱标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求助。
马皇后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然后,才重新看向那个还在嘴硬的丈夫。
“重八。”
她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朱元璋所有的伪装。
“你这个人啊,只要心里起了波澜,我都能从你脸上,从你动作里看出几分来。”
“你刚才,起身起得太急了。”
“告辞告辞得太硬了。”
“还有你最后看李先生的那一眼……”
马皇后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不是看恩饶眼神,也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那是你在看一个……一个让你忌惮,让你恐惧,让你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抹掉的……敌人。”
“你确实不想杀李先生,可你也确实,在那一瞬间,动了一点点杀心。
“不是吗?”
马元璋的身子,剧烈地一颤。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不出来。
是啊。
她是他老婆。
是从他还是那个在底层厮杀向上爬的朱重八时,就跟着他的女人。
他撒过多少谎,杀过多少人,耍过多少心机,她全都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那个人,只能是她。
马皇后继续道:
“因为你觉得,他口中的那个‘张麻子’,那套‘人人平等’的法,已经从根本上,威胁到了你的江山,威胁到了你的龙椅。”
“如果是街边一个书的,或者一个穷酸秀才讲这个故事,你只会当成一个笑话,一笑而过。”
“可这话的,是李先生。”
“是一个能拿出神物,能点石成金的‘谪仙人’!”
“所以你信了,你也怕了。”
“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李先生不是来讲故事,而是他自己要举起这面‘人人平等’的大旗来造反……以他的手段,这大明下,还真有可能……被他给翻过来?”
朱元璋脸上的伪装,完全剥落。
最终,他颓然地靠回车壁,脸上露出一抹无比复杂,夹杂着苦涩、后怕与自嘲的笑容。
“唉……”
“还是妹子你……最懂咱。”
承认了!
爹他……真的承认了!
朱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凉了半截。
他急了!
“爹!您怎么能……”
他刚想“您怎么能有这种想法”,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能理解。
站在父亲的立场上,任何可能动摇大明江山社稷的人和事,都足以让他动杀心。
这是作为一个开国帝王,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可是……那个人是大哥啊!
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教了自己那么多东西,一心只想安稳度日的李去疾啊!
朱标的心里,焦急、后怕、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什么。
但他确定,父皇真对大哥动手,他豁出性命也要护住大哥!
“标儿。”
朱元璋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惊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冰冷的杀伐之气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疲惫。
“你放心,咱不是拎不清轻重的昏君。”
他看着朱标,又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声音沙哑地道:
“咱知道李先生是什么人。他闲云野鹤,只想守着他那一亩三分地过安稳日子。他若真想造反,就不会拿出那么多神物来助我大明。”
“他若真有心下,凭他的本事,哪还会等到今?”
“咱刚才……只是一时被他那故事给惊着了,心神失守罢了。”
朱元璋的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感慨的表情。
“咱不但不会伤他,以后,还要加倍地敬他,重他!把他当成真正的神仙来供着!”
“因为咱明白,他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口中那个‘张麻子’的故事,才是咱真正的,感到害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