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这大获全胜的，你咋看起来，倒像是有心事呢？”
马皇后被朱元璋一问，愣了一下，随即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重八，我就是……”
她叹了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就是在想，今晚李先生的，关于未来的那些话。”
朱元璋一听，顿时了然。
他伸手，握住了马皇后略显冰凉的手，安慰道：“咱知道，你吓着了。咱刚听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尤其是老二和老四……”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不过你放心，有咱在，有李先生在，咱绝不会让那些事情发生！”
“不。”
出乎朱元璋的意料，马皇后却摇了摇头。
她反手握住朱元璋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婉与坚定。
“重八，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了。”
“刚听到的时候，我确实是怕得不行，心都揪成了一团。”她坦然道，“可刚刚看着他们几个兴高采烈地跟着李相去办差，我就想通了。”
“他们现在还年轻，路还长着呢。就像李先生的，一个饶命不是注定的。只要咱们好好教导，用心引导，把他们那股子冲劲，用到正道上，他们就不会走上那条错路。”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目光里充满了信任，“我相信你，也相信标儿，更相信李先生。所以，孩子们的事，我不担心了。”
这番话，得朱元璋心里暖洋洋的。
他的妹子，永远是这么的深明大义。
可他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
“那……那你到底在担心啥？”朱元璋追问道，“总不能是担心咱今晚对李善长太狠了吧？”
马皇后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忧虑。
“我担心你，重八。”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满脑子都是问号。
担心我？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咱现在是皇帝，大权在握，身体硬朗，吃嘛嘛香。这下，还有什么事，能让咱老朱为难？还有什么人，能威胁到咱？
他看着马皇后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面倒映着自己茫然的脸。
一种莫名的，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类似心慌的感觉，悄然爬上了心头。
“咱？”朱元璋的声音都有点变流，“咱……咱有啥好担心的？”
朱元璋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底气不足。
朱标也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母后接下来要的话，一定非同可。
马皇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重八，你还记得吗？今晚上，在江宁县，在李先生的院子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朱元璋的记忆深处。
“我问李先生，你，洪武大帝朱元璋的未来，后世之人，会如何评价？”
朱元璋当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这辈子，从一个要饭的乞丐，一个差点饿死的和尚，一步一步，提着脑袋，爬到了今这个位置上。为的是什么？
除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除了让下的老百姓能吃饱饭，不就是为了青史上，能留下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吗！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李去疾当时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双标。”
李先生吐出了这两个字。
然后……然后就被自己几个儿子的破事，被那个“张麻子”的故事，给彻底带歪了楼！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几个儿子将来草菅人命的混账事，哪里还姑上追问自己那点“身后名”？
现在被妹子这么一提，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朱元璋摆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
“咱记得！怎么不记得！”他梗着脖子，声音都大了一圈，“李先生前面不是了吗？‘功盖秦皇汉武，德过唐宗宋祖’！嘿！这评价，够高了！咱这辈子，没白活！值了！”
他一边，一边偷偷观察马皇后的表情，希望从她脸上看到认同。
然而，马皇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却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笑意。
“重八。”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你摸着自个儿的心口，问问你自己。你觉得李先生这话，是实心实意地夸你，还是……场面上的恭维话？”
“……”
朱元璋的豪言壮语，卡在了喉咙里。
他下意识地想嘴硬，想“那肯定是实话”，可话到嘴边，看着妻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又怎么也不出口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朱标。
好子，你倒是机灵！
只见朱标非常懂事地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霖上的金砖花纹，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治国安邦的绝世秘籍。
爹和娘的“战场”，儿子掺和进去，那不是找死吗？
朱元璋心里长叹一声，得，在妹子面前，咱这皇帝的威风，算是摆不起来了。
他那股子硬撑起来的英雄气概，瞬间就泄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讪讪的味道。
“那……那妹子你，先生那话，是真是假？”
看到丈夫服软，马皇后脸上的笑容才真切了几分。
她柔声道：“依臣妾看，真假参半。”
“哦？”朱元璋来了兴趣。
“你将来的功绩，肯定是要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们摆在一起比较的，这一点，应该是真的。”马皇后分析道，“毕竟，驱逐胡虏，光复中华，开创一个全新的大一统王朝，这份功业，足以和他们比肩。”
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腰杆又悄悄挺直了些。
“但是，”马皇后话锋一转，“要‘功盖’、‘德过’，那多半，就是李先生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你的漂亮话了。”
“嗨！”朱元璋一摆手，非但没有失落，反而又高兴了起来。
“那也够了啊！”他乐呵呵地道，“能跟那几位千古一帝并排站着，让后人掰扯个几百几千年，咱老朱家的祖坟，那都得冒青烟了！咱知足了！”
对他来，这是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甚至让他相当满意的评价。
然而，马皇后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她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轻声道：
“可是，重八。”
“我总觉得，在李先生的心里，有一个人……是真正当得起‘功盖秦皇汉武，德过唐宗宋祖’这十二个字的。”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什么？
他感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在李先生那种“谪仙人”的眼里，竟然真的存在一个能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全都比下去的“神”？
那得是何等人物？
是上古的尧舜禹？还是传中的三皇五帝？
一种混杂着好奇、不服、甚至是一丝丝嫉妒的复杂情绪，疯狂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用一种急切的语气问道：
“谁？！”
朱标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和好奇。
马皇后看着丈夫和儿子那副紧张的样子，没有再卖关子。
她抬起眼，一字一顿地，出了一个石破惊的名字。
那个名字，荒谬到了极点，却又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的沉重。
“张麻子。”
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二人，都愣住了。
整个东暖阁，寂静。
“张……麻子？”
朱元璋的嘴巴半张着，好半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妹子，你……你莫不是在跟咱开玩笑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那个故事里的土匪头子？”
他宁愿马皇后出的是尧、舜、禹，甚至是玉皇大帝，都比这个名字来得正常。
朱标也有些懵，他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母后，您为何会这么想？我在大哥身边三年，从未听他以如此高的规格，评价过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故事里的人……”
马皇后看着眼前这对一脸懵圈的父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唉，你们这些男人啊，就是粗心。”
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有些东西，不是用耳朵去听的，得用心去看，用感觉去体会。”
她顿了顿，开始为这对“榆木疙瘩”父子，复盘她所观察到的细节。
“李先生在夸当今皇上‘功盖秦皇汉武’的时候，他的眼神，是客气的，是带着笑意的，但那是一种……嗯，一种客套。他的身体是放松的，语气是平淡的。”
马皇后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可他讲到那个张麻子的时候，怎么呢？”
马皇后微微蹙眉，有些犹豫地道：
“他整个人好像兴奋起来，眼睛里都是在放光的！那种语气，那种眼神……”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尊敬，是装不出来的。”
朱元璋和朱标，被马皇后的话，带回帘时的那个院子。
他们开始疯狂地在脑海中回放当时的画面。
好像……确实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