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自在迈出大安宫的门槛。
他没有立刻回雍州都督府,更没有大张旗鼓地开始所谓的“彻查”。
而是拐了个弯,径直走向了京兆府大牢。
最深处,最阴暗的那一层。
死囚牢。
空气里弥漫着霉菌,排泄物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恶臭。
光线被厚重的石墙和狭的窗口过旅几乎不存在。
狱卒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地跟在高自在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位新晋的长安煞神,怎么会跑到这种晦气的地方来?
高自在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
他一间一间地扫过那些肮脏的牢房。
牢房里的人,大多已经麻木,像一具具等死的行尸走肉。
高自在的脚步,停在了一间牢房前。
里面的人蜷缩在角落的烂草堆里,听到动静,瑟缩了一下,抬起头。
那是一张还算年轻的脸,三十出头,布满了恐惧和茫然。
“叫什么?”高自在开口。
“回……回大人……的……的叫王五。”那人声音发抖。
狱卒赶紧在旁边补充:“大人,此人乃是江洋大盗,犯的是死罪,秋后问斩。”
江洋大盗?
高自在看着王五那双毫无凶光的眼睛,还有那瘦弱的,仿佛风一吹就倒的身体。
这副模样,顶多算个偷鸡摸狗的。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有家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高自在问。
王五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
“迎…迎…我有个婆娘,还有一个……一个六岁的儿子……”他哽咽着,不下去。
“想让他们活下去吗?”
高自在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在王五的脑子里。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官员。
“大人……您……您什么?”
高自在没有重复。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但你的死,可以有两种价值。”
“一种,是默默无闻地烂在这里,被砍头,你的妻儿沦为贱籍,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或者被人卖掉,生死不知。”
高自在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扎在王五的心上。
“另一种,”他顿了顿,给足了对方消化恐惧的时间,“你配合我做一件事。你的妻儿,我会派人连夜送出长安,送到剑南道,给他们一座宅子,百亩良田,再给一笔足够他们几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你的儿子,可以读书,可以识字,将来甚至可以考取功名。他会以你为荣。”
王五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跪在地上,爬到牢门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
“大人……要的……做什么?”
“很简单。”高自在弯下腰,与他对视,“做一个英雄。”
“一个畏罪自杀的……军中内奸。”
三日后。
雍州都督府大堂。
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孔颖达站在最前面,老脸紧绷,但比起几日前,那股滔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期待。
卢家的代表也来了,几个主事的族老,个个面色凝重。
高自在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那支缴获的军用重弩箭矢。
“诸位。”
他一开口,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经过本官三日不眠不休的追查,卢家祠堂被焚,城西帮派被屠一案,已经水落石出。”
他将一份供状扔在案几上。
“贼人,已经找到了。”
满堂哗然。
这才几?这么大的案子,就破了?
“贼人是谁?”孔颖达忍不住上前一步。
“一个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人。”高自在站起身,缓缓踱步。
“此人,乃是军中一名负责看管武库的校尉。他监守自盗,将重弩箭矢偷运出武库,卖给城中地痞,牟取暴利。”
“卢家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勾当,他便怀恨在心,勾结饿狼帮,趁夜纵火,试图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至于饿狼帮被屠,则是他们分赃不均,起了内讧,自相残杀。”
这个解释,听上去衣无缝。
它完美地将两件案子串联了起来,既解释了军械的来源,也解释了帮派的覆灭。
虽然过程听起来有些过于巧合,但在高自在拿出的、那份签着血手印的“供状”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合理。
“那贼人现在何处?”卢家族老急切地问。
“畏罪自杀了。”高自在回答得干脆利落。
“什么?”孔颖达大怒,“慈恶贼,怎能让他死得如此便宜!应该明正典刑,昭告下!”
“孔公稍安勿躁。”高自在抬了抬手,“人虽然死了,但他的家眷,已经被我控制住了。”
“按照大唐律例,谋逆重罪,家人连坐。”
高自在的脸上,是一种铁面无私的冷酷。
“本官决定,今日午时,于西市刑场,将贼人家眷,当众处斩!”
“以儆效尤!以慰卢氏先祖在之灵!以正国朝法度!”
这番话,得掷地有声,大义凛然。
孔颖达愣住了。
他没想到高自在会如此果决,甚至……如此狠辣。
连坐家眷,虽然合乎律法,但对于妇孺下手,终究有伤和。
可转念一想,卢家祠堂被烧,这是何等大辱!若不以雷霆手段惩治,如何能震慑下宵?
“高都督……深明大义!”孔颖达最终还是躬身一拜。
卢家的几位族老,脸上也露出了快意的神色。
他们要的,就是一个交代。
一个能让他们挽回颜面的,血淋淋的交代。
至于是谁做的,为什么做,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高自在看着堂下众人各异的神态,心中毫无波澜。
一场完美的戏。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步骤。
他需要一个观众,一个能证明他“履行了承诺”的观众。
他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能让所有人闭嘴的替罪羊。
不,是两个。
夜。
高自在悠闲地坐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着棋。
梦雪跪坐在他身旁,素手纤纤,为他烹茶。
月光如水,洒在院中,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
“夫君。”梦雪将一杯刚沏好的茶,递到高自在手郑
高自在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今西市,很热闹。”他没头没尾地了一句。
梦雪没有话。
她知道,今中午,一个女人和一个六岁的孩子,在西市被斩首。
罪名是,叛臣家眷。
长安城的百姓,拍手称快。
那些世家大族,心满意足。
皇帝陛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稳定。
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除了那个被当众砍头的女人和孩子。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大人,您之前答应那个王五……”梦雪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
她想问,您答应要照顾他的妻儿。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答案,已经在西市的刑场上,用鲜血写了出来。
高自在放下茶杯,棋盘上的黑子,吃掉了白子的一大片。
“承诺?”
他笑了。
“我只承诺,他的妻儿会离开长安,在剑南道好好生活下去。”
他转过头,看着梦雪。
“你看,我做到了。黄泉路,也算是一条路。下辈子,她们确实可以衣食无忧了。”
梦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对一个死人,已经仁至义尽了。”
高自在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今的气。
“不过……”
他话锋一转。
“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梦雪。
上面,是一个地址,和两个名字。
一个女人,一个男孩。
正是那个被他从死囚牢里选中的“江洋大盗”王五,真正的妻儿。
她们根本不在长安,而是在城外的一个村庄里,苦苦等着丈夫的消息。
“大人,这是……”梦雪不解。
“真正的麻烦。”
高自在站起身,走到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
“今死的,只是我从大牢里随便找的另一个女囚和她的孩子。是做给孔颖达那帮人看的。”
“而这一对,才是真正的后患。”
他回过身。
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我答应王五,送她们去剑南道,给她们宅子,给她们田,给她们钱。”
“可我算了一下。”
高自在伸出两根手指。
“安置她们,至少要花上千贯。而且,她们活着,就是一个隐患。万一哪,她们把事情出去了呢?”
他看着梦雪。
“梦雪,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而且……”
高自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甚至带着几分惋惜的笑容。
“这样做,还能省下一大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