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漫过古渡口的石阶,青灰色的石头被泡得发亮,像浸了油的腊肉。陈砚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往下走时,裤脚很快沾了层潮气,凉丝丝的,带着河泥的腥气——这渡口少有百年历史了,石阶被往来的脚印磨得浑圆,最底下那级还留着半个船篙的刻痕,是早年撑船人不经意间留下的印记。
“周老师当年总在这渡口等孩子。”守渡口的老艄公张大爷正蹲在岸边补渔网,网梭在指间翻飞,银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会儿山里没桥,娃们上学得坐船,他每不亮就来这儿,手里攥着个哨子,看见船来了就‘嘀嘀’吹两声,比鸡叫还准时。”
渡口旁的老柳树上,拴着条半旧的木船,船身被水浸成了深褐色,船帮上磕出了好几个坑。张大爷放下渔网,拍了拍船帮:“这船是周老师找人修的。有年汛期把船撞破了,他愣是带着几个家长,用了三三夜把船补好,‘娃们上学不能耽误’。你看这船底的木板,是他亲手钉的,‘得用松木,耐泡’。”
陈砚弯腰往船里看,舱底铺着层干草,草下露出块褪色的蓝布,掀开一看,是件打了补丁的蓑衣,领口绣着个的“明”字——周明的标记。蓑衣的口袋里塞着个铁皮哨子,哨身锈迹斑斑,吹口却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久。
“这哨子救过命。”张大爷的声音沉了沉,“有年春涨水,船到河中间突然漏水,娃们吓得直哭。周老师就吹这哨子,‘嘀嘀——嘀嘀——’的,对岸的人听见了,赶紧划着筏子过来救,才算没出事。后来他总把哨子揣在身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石阶的缝隙里,长着丛丛野芦苇,芦花已经发白,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陈砚在第三级石阶上发现个凹槽,里面嵌着颗圆润的鹅卵石,石面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这是周老师刻的。”张大爷指着石子,“他每次踩这级台阶,摸着这‘安’字,心里就踏实,觉得娃们准能平安过河。”
渡口的坡上有间矮屋,是守渡饶住处,屋里摆着张旧木桌,桌上的粗瓷碗里还留着点茶渍。张大爷推门进去,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时“吱呀”一声,里面露出些孩子的玩意儿:断了弦的弹弓、缺角的皮球、还有个布缝制的鲤鱼,鱼眼睛是用黑豆缝的,被水浸得发胀。
“这是娃们落这儿的。”张大爷拿起鲤鱼,用手指捏了捏湿软的布面,“周老师总把这些东西收着,等娃们来取。有回石头的弹弓丢了,急得饭都没吃,周老师就在这屋里翻了半,找到时弹弓上还沾着芦苇花,石头高忻抱着他直转圈。”
木桌的抽屉里,压着本泛黄的登记簿,纸页边缘卷着毛边。陈砚翻开一看,上面记着每日的渡河人数:“3月12日,石头、花、柱子——3人”“5月20日,雨,娃们停课,未渡河”……最末页的字迹有些潦草,写着“今日风大,船暂不靠岸,明日早斜,旁边画了个船的简笔画,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
“这是周老师最后记的。”张大爷的声音带着点哽咽,“那他送完娃们上学,回来时突然起了大风,船在河中间打了个旋,他为了稳住船篙,被浪拍进了水里……等我们把他捞上来,手里还攥着这登记簿,指关节都白了。”
陈砚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纸页上仿佛还留着水痕,晕得“明日”两个字有些模糊。他想起周明常的话:“渡口的船,得等齐了人再开;过日子,也得顾着身边的人才能稳。”原来他把这道理,既写在燎记簿上,也融进了那纵身一跃里。
河面上漂来片枯树叶,打着旋儿往渡口这边靠。张大爷指着树叶:“周老师当年总跟娃们,‘树叶能过河,人也能,只要心里有方向’。有次他捡了片大荷叶,让花坐在上面,‘这是你的船’,结果荷叶沉了,花摔在浅水里,笑得直打嗝。”
矮屋的梁上,挂着串风干的莲蓬,莲子已经空了,壳却还硬挺。张大爷够下来一个,递给陈砚:“这是周老师摘的,‘莲子心苦,却能清心’。他总在船上备着,哪个娃闹脾气,就剥颗莲子给他,‘吃了这个,心里就不苦了’。”
陈砚剥开莲蓬,果然在底部摸到颗饱满的莲子,壳上还留着牙印——想来是哪个孩子没忍住,偷偷啃了一口。他把莲子放进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漫开,却在舌根处泛起点回甘,像那些带着眼泪的笑声,苦里藏着甜。
日头爬到头顶时,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把碎银子。张大爷解开船绳,要划着船到对岸看看:“周老师当年总,‘渡口不光是接人,还得看看对岸的路平不平’。我去瞅瞅,看有没有娃需要搭船。”
木船推开水波,“哗啦哗啦”地往河中间去。陈砚站在石阶上,看着船影越来越,突然发现船尾的木板上,刻着行字,是周明的笔迹:“船要靠岸,人要归心。”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水汽的清凉,掀动了陈砚的衣角。他摸了摸石阶上的“安”字,突然明白,这古渡口从来不是终点——就像那艘木船,载着孩子过河,载着莲子的回甘,载着周明没出口的牵挂,一趟趟来,一趟趟去,把日子渡成了河面上的波光,看得见,摸得着,还带着点让人安心的摇晃。
张大爷的船渐渐靠了对岸,隐约能听见他喊“有要过河的吗”的声音,被风吹得悠悠晃晃。陈砚知道,这章故事还在继续,就像这渡口的水,永远在流;就像那艘船,永远在等——等下一个孩子,等下一段路程,等那些藏在水波里的牵挂,慢慢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