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翎芊指尖从杯沿移开,望着张婉清苍白的脸,缓缓开口:“实不相瞒,我略通命格推算。方才观姐面相,眉间隐有滞气,再搭脉时,脉象虚浮中带着丝阴涩——这滞涩,怕就跟你常去布施有关。”
她轻轻皱了皱眉,语气沉了些:“姐心善,布施米粮接济贫弱本是积德,可镇外林子杂人多,你每次去都不挑人,难免混进些蛇鼠之辈。那些人受了接济,未必感念,反倒可能因你的宽厚,暗中生些别的心思。”
张婉清端着茶杯的手微颤,茶盏磕在桌面,发出轻响。她愣在原地,眼里满是讶异——她确实从不问来领米粮的人是谁,只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倒从没细想过里头会不会有不妥的人。
见她不话,苏翎芊又道:“你尤其爱接济那些落魄书生,他们‘有才情却困于时运’,可书生心性最难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张婉清骤然收紧的指尖上,缓缓吐出几个字,“更何况那位秦举人。”
“秦举人?”张婉清猛地抬头,瞳孔微缩,手里的素帕都被攥出了褶皱。这名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刺得她心口一跳——秦举人是她半年前接济过的书生,当时他自己赶考,盘缠不够,她不仅给了他银子,还让管家帮他寻了住处。这事她只跟翠提过,连爹娘都没,眼前这人怎么会知道?
她望着苏翎芊垂在纱面下的眉眼,先前那点“乡野调理方子”的疑虑彻底散了,只剩真切的惊讶:“你……你竟连这个都知道?”
苏翎芊指尖轻叩着桌面,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那秦举人,名寿。半年前你见他蹲在林子里啃冷硬的窝头,衣衫补丁摞补丁,自己赶考,盘缠稀疏,便让管家给了他五两银子,还送了两匹细布让他做件体面衣裳。”
她抬眼,透过帷帽的纱面看向张婉清:“当时他握着你的手,红着眼‘姐大恩,秦寿不敢忘!若他日能中举,定回来娶姐为妻,一生感念’——这些,没记错吧?”
张婉清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桌布,指节泛白。这些话秦寿只在她面前过,连翠都不知细节,眼前这人竟得分毫不差,她喉咙发紧,只能点零头。
“可上个月他中了举人,”苏翎芊的声音没带半分波澜,却字字清晰,“转头就娶了县丞家的姐,八抬大轿从镇东头过,还特意绕了远路,从张府门前走——像是怕你不知道。”
她顿了顿,看着张婉清苍白的脸,又道:“你知道后,没派人去找他理论,甚至没跟翠抱怨一句。翠替你抱不平,你只‘本就是举手之劳,何必较真’——你不是不恼,是本就没把指望放在他一人身上。”
张婉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你心里清楚,”苏翎芊继续道,“读书人最是重前程,你的布施在他们眼里,或许是‘恩’,或许是‘跳板’。你帮过的寒门学子,少也有二十个了吧?有要考状元回来谢你的,有要做高官护你周全的——你从不追问,只按时给他们送米送银,其实是在等。”
她的目光落在张婉清发间的素银簪上,轻声道:“你在等这二十人里,能有一两个真成了事,还肯记着当初的话,回来应那句承诺。哪怕只有一个,你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靠得住的依托,不用再困在这深宅里,也不用听从爹娘给安排的亲事”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玉兰花瓣落地的轻响。
张婉清僵坐在椅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微张着,却一个字都不出来。她埋在心底最隐秘的心思——那些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盘算,那些对“靠得住”的卑微期盼,竟被眼前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拆得明明白白。
她原以为自己做得隐蔽,以为“广结善缘”的由头足够体面,却没想过,这点心思早被人透过表象看穿了。半晌,她才颤着声音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苏翎芊没答,只淡淡道:“你以为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却不知无意间竟救了个真正的禽兽。
“你以为秦寿忘了自己的承诺,却不知他哪里是真的忘了。”苏翎芊的声音冷了些,指尖在桌沿划晾浅痕,“他中举后没寻你,不是念着体面,是嫌张府虽富,却无官势,比不上县丞家能给他铺路。可转头见你仍在接济学子,又瞧着你容貌性子都出众,心里那点贪念又活了——既贪你的脸,又贪张大户的家底,想着若能把你娶作妾室,既得美人,往后张府的银子也能变相供他打点,岂不是两全?”
张婉清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疼得她倒抽口气。她想起三日前秦寿托人送来的那封信,信里写得恳切,什么“娶县丞之女实属无奈,只为暂稳根基”,又“心中始终念着姐恩情,若姐不嫌弃,愿纳为侧室,此生绝不负”——当时她只觉得荒唐恶心,将信撕了扔在炉里,没承想这背后竟藏着这般龌龊心思。
“他还服了他那位夫人,”苏翎芊瞧着她发白的指尖,继续道,“你心善,又有家底,娶你进门既能‘全了往日恩情’,往后她管家,你只在旁侍奉,互不干涉,反倒能借张府的力帮他在官场站稳脚跟。那县丞之女本就图他功名,一听有利可图,竟真的松了口,默许他来缠你。”
“无耻!”张婉清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声音都发颤,眼里浮起水汽,却不是怕,是怒,“我布施他是念他落魄,何曾有过半分私情?他竟把我当成……当成这般可随意拿捏的物件?还想让我做妾,受那等饶气?”
她猛地站起身,月白襦裙的裙摆扫过桌角,带得茶杯晃了晃,茶水险些泼出来。“我当日没应他的‘娶亲’之诺,便是知读书人多薄情,只盼着结些善缘,没料想竟帮了这么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苏翎芊见她眼里的怒意压过了惊惶,反而松了口气,缓缓道:“你不屈是对的。他这般算计,本就配不上你的善意。只是你可知,他见你撕了信,没半分回应,已在暗中盘算别的法子了?”
张婉清一愣,转头看向她:“他还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