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闺秀自宫中归来,带着那个意义非凡的任务,也带回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与各自家族的忐忑猜测。
余府,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凝重。
余老太师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听完孙女余嫣然略带困惑与不安的复述,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缓缓阖上,指节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良久,他睁开眼,长叹一声道:“嫣然,此事……怕不只是查案那么简单。皇后娘娘以此事相托,考察的恐怕是你们三人谁更有资格,入主东宫,乃至……将来母仪下。”
余嫣然闻言,娇躯微震,脸色愈发白了。
“皇庄之事,看似是宫闱琐务,实则牵扯内帑、人命、乃至皇家的体面。”余老太师缓缓分析,“彻查?谈何容易!水至清则无鱼。那些积年的账目、盘根错节的关系、甚至可能涉及到的某些宫里宫外的‘体面人’,岂是一张懿旨就能轻易撼动的?查清了,是功劳;查不清,或查得太清、动了不该动的,便是祸端。”
他看着孙女茫然无措的模样,心中既疼惜又无奈。自家这个孙女,被保护得太好,于这些机变权谋,实在欠缺。“依老夫之见,此事最稳妥,也最‘容易’的解法,”他压低了声音,“便是由我们余家,私下里出一笔钱,悄悄填补上那笔最大的亏空。然后,寻个由头,将那惹出人命、账目最乱的庄头撤换掉,寻个稳妥的替罪羊,将账目……付之一炬。对外,只庄务整顿,追回部分亏欠,惩处了不法之徒。如此,皇后面子上过得去,亏空补上了,风波也平息了。虽舍了些钱财,却换来皇后娘娘的‘满意’与‘省心’,也保全了皇家的颜面。这,或许才是皇后娘娘真正想要的‘结果’。”
余嫣然听得目瞪口呆,连忙问道:“祖父,这……这不是欺瞒吗?那人命官司……”
“人命?”余老太师摇头,“在皇家体面与后宫安宁面前,一两个佃户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只要面上‘处置’了,给了法,便算交代了。嫣然,你要记住,在这深宫里,有时候,‘糊涂’比‘明白’更难得,‘省事’比‘较真’更重要。”他虽已远离权力中心,但数十载宦海沉浮,看透了太多和光同尘、维稳为上的潜规则。
余嫣然心中乱成一团,既觉祖父所言冷酷,又隐隐觉得似乎是“最稳妥”的办法,只是让她去执行这样的“糊弄”,实在超出了她的认知和能力范围。
英国公府,演武厅侧的书房内,气氛截然不同。
张桂芳将懿旨内容一五一十告知父亲英国公及几位兄长。英国公听完,浓眉一挑,拍案道:“这有何难!分明是底下那些腌臜货色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还敢闹出人命!查?有什么好查的!依为父看,直接派人将那为首的几个庄头、管事的,一股脑儿锁拿起来!分开审问,大刑伺候!这些人,骨头能有几两硬?不出半,保管让他们把贪污多少、如何勾结、人命怎么来的,吐得干干净净!证据?口供不就是证据!查清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追回赃款,以儆效尤!干净利落!”
他转头看向女儿,眼中满是骄傲与信任,道:“桂芳,你带几个为父的亲兵去,谁敢阻拦,直接拿下!咱们英国公府做事,讲究的就是一个‘直’字,一个‘快’字!让皇后娘娘看看,什么叫做雷厉风行!”
张桂芳虽觉得父亲的方法过于直接粗暴,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对抗,但也认为这确实是效率最高、最能震慑不法的方式。她骨子里认同这种军人式的处理风格,点点头道:“女儿明白。待禀明皇后娘娘之后,定当迅速查明真相,严惩不贷。”
盛府,寿安堂内,气氛则更为复杂。
盛明兰回来后将事情原委告知了父亲盛泓和祖母盛老太太。盛泓听完,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喜色,搓着手道:“这是皇后娘娘看重你啊,明兰!是大的好事!你定要用心办好,莫要辜负了娘娘的期望!需银钱打点或是人手,为父这里……”他想到的,更多是借此攀附家的荣耀。
盛老太太却一直沉默着,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比平日慢了许多。等盛泓絮叨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泓儿,你先出去。”
盛泓一愣,见母亲神色严肃,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盛老太太拉过明兰的手,看着她清澈却隐含忧色的眼睛,沉声道:“明兰,祖母问你,你觉得皇后娘娘将此事交予你们三人,真是为了查清一个皇庄的旧案吗?”
明兰迟疑道:“孙女起初也以为只是寻常差事,但细想……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当然不简单。”盛老太太目光如炬,“这是考校,是遴选。考的是你们处理实务的能力,更是考你们的心性、眼光和……‘分寸’。皇庄之事,水有多深,祖母虽不知详情,但可以断定,绝不仅仅是几个庄头贪墨、一两条人命那么简单。其中必然牵扯到历年经办官员、宫内某些有头脸的宦官、甚至可能还关联到一些体面的皇亲国戚。账目是假的,人证可能被收买或灭口,线索早就被抹得七七八八。”
她顿了顿,看着明兰渐渐凝重的脸色,继续道:“你要查,但不能只想着‘查清’。皇后娘娘要的,恐怕不是一个掀翻桌底、让所有人难堪的‘真相’。她要的,是一个能平息事端、挽回损失、同时又能敲打不法、整顿规矩,最重要的是——维护皇家体面和后宫安宁的‘结果’。这其中的火候,极难把握。查轻了,是敷衍无能;查重了,是鲁莽生事;只顾查案不顾善后,是思虑不周;只求平息不问根源,是短视愚钝。”
盛老太太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又似重锤击心,让盛明兰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原以为只是需要细心和耐心去查证,现在才知道,这竟是一场需要在钢丝上跳舞的复杂博弈。
“祖母……那孙女该如何是好?”明兰的声音有些发虚。
盛老太太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正要开口再指点,门外传来盛长柏清朗的声音:“祖母,孙儿长柏求见。”
“进来吧。”
盛长柏推门而入,他已从父亲那里得知了大概,此刻面色沉静,显然已思虑过一番。他先向祖母行礼,然后看向明兰,温和道:“六妹妹不必过于忧心。此事虽难,却并非无解。关键在于‘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明兰与老太太同时看向他。
“正是。”盛长柏侃侃而谈,“既要查出真凶、追回亏空、整顿庄务,以显能力与公正;又要顾全皇家体面、避免牵连过广、引发朝野非议,以显稳重与周全。”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纸上边写边:“依我之见,六妹妹可从几处同时着手。其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可以‘核验账目、慰问佃户’为由进驻皇庄,态度温和,不露锋芒,麻痹那些心中有鬼之人。暗地里,需秘密寻访两类人,一是被迫或自愿离开皇庄、熟知内情却可能被边缘化的旧人,如老账房、被排挤的庄客;二是受害佃户的亲属或可信乡邻,许以重利或保障,获取真实口供。此所谓‘稳’。”
“其二,抓大放,恩威并施。”他继续道,“查实之后,对于首恶元凶,必须严惩不贷,可报请皇后娘娘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彰显法度。但对于那些胁从、或贪墨不多、罪行较轻者,可视其悔过态度及弥补情况,从轻发落,或责令其戴罪立功,协助整顿、追回损失。同时,对受害佃户予以抚恤,对全体庄客宣布减免部分积欠或改善待遇,收拢人心。此所谓‘公’与‘仁’。”
“其三,整顿立规,釜底抽薪。”盛长柏笔锋一转,“在惩处之后,需提出一套新的皇庄管理办法。比如,账目公开,定期稽核;庄头轮换,避免坐大;设立直通内廷的申诉渠道;甚至可建议从此次查案中表现可靠、出身清白的庄客或吏中,选拔新的管理人员。将此章程连同查案结果一并上呈,表明不仅解决了旧问题,更建立了防止再犯的新机制。此所谓‘远见’。”
“最后,”他放下笔,看向明兰,“所有奏报、处置建议,言辞需极为恭谨,处处体现为皇后娘娘分忧、为皇家体面着想之心。可将部分追回的赃款,或整顿后预期的增收部分,明确列为‘充盈内帑’、‘以备宫中用度’,让皇后娘娘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至于那些可能牵涉稍广、但罪不至死或不便深究的‘体面人’,或可私下将部分证据与你的‘顾虑’委婉呈报,请皇后娘娘圣裁。如此,既展现了你的能力与忠诚,又将最终的决定权和人情,留给了皇后娘娘。”
一番话完,屋内寂静无声。盛老太太眼中异彩连连,不住点头。盛明兰更是听得心潮澎湃,兄长这番计策,层层递进,考虑周全,既坚持了原则,又充满了政治智慧,将“彻查”与“维护体面”这对矛盾,巧妙地统一了起来。这“两全之策”,远比祖父教导的“花钱平事”或英国公主张的“严刑逼供”,要高明得多,也实际得多。
“柏儿,你所思甚为周全。”盛老太太欣慰道,“明兰,便依你兄长之言,谨慎行事。记住,多看,多听,多想,少,更不可轻易许诺或表态。你兄长已将路指给你,具体如何走,还需你自己一步步去踏稳。”
盛明兰重重点头,心中那份茫然与发懵已被坚定与清晰的目标所取代。她看向兄长,眼中充满了感激与依赖:“多谢兄长指点!明兰知道该如何做了。”
三家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思路与准备,即将在那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宛平皇庄,展开一场无声的较量。而她们各自背后的家族智慧与局限,也将在这场特殊的“选妃考核”中,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