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申时初,
谢知非便回到了海云居。
他敲门的动作比平日略显急促,
反手合上门扉时,
竟发出不的响声。
卫昭正立于窗边,
借着微开的窗缝观察着楼下街景,
闻声回头;
崔令姜则从桌案旁起身,
目光中带着探询。
“谢兄,
可有所闻?”
卫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
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字句间藏着的关注。
谢知非走到桌边,
先自顾自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方才摇扇的手此刻安静地按在桌面上,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脸上那惯常的、仿佛对万事万物皆觉有趣的闲适笑容淡去了,
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阴翳。
“风声比预想的要紧。”
他开口,
声音压得极低,
确保只有室内的二人能听清,
“茶楼酒肆间,
鱼龙混杂。
除了寻常商旅闲谈、物价涨落,
确有几桩异事,
如同水下的暗礁,
不易察觉,
却足以翻船。”
他目光扫过卫昭与崔令姜,
继续道:
“一则是关于海上。
不止是商船失踪那般简单,
有从泉州过来的水手私下抱怨,
近来夜间行船,
偶尔会见到不明光源在远海闪烁,
忽明忽灭,
不似渔火,
更非星辰倒影,
倒像是……某种信号。
海鲨帮对此事管控极严,
严禁手下人多嘴,
违者重罚。”
“信号?”卫昭浓眉蹙起,
“是海盗联络,
还是……其他?”
“难。”
谢知非摇头,
“另一则,
便是关于镇西那座老海神庙。”
他看向崔令姜,
眼神变得深邃,
“有常年在海上搏命的老船工,
几碗黄汤下肚,
话匣子便关不住了。
他那庙,
早年供奉的不仅是庇佑风滥海神,
更兼具观测星辰、指引航向的职能。
庙内曾有一幅巨大的《星舆海疆图》,
据传是前朝某位不世出的星象大家所绘,
能依此在茫茫大海上找到隐秘的航道与岛屿。
只是后来历经战乱,
图早已损毁散佚,
庙也日渐荒废,
香火断绝。”
他顿了顿,
用扇骨轻轻敲击掌心,
发出笃笃轻响,
似乎在强调接下来的话:
“但蹊跷处在于,
近几个月,
据那老船工模糊的印象,
似乎也有几拨不明身份的外乡人,
曾去那破庙附近转悠过,
行事鬼祟,
不像是寻常香客或游人,
倒像是在寻找什么。
其中一拨人,
口音略带滇西那边的腔调。”
“祭祀星辰……《星舆海疆图》……”崔令姜眸光骤然锐利,
这与她怀中那冰冷坚硬的星图残片的关联性,
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拉紧,
卫昭听后脸色沉凝,
指向桌上崔令姜绘就的简易舆图上那个醒目的标记,
——老海神庙。
“如此看来,
簇已成漩涡中心,
众目睽睽,
我们若贸然前往,
无异于自投罗网。”
“正是此理。”
谢知非颔首,
脸上露出一丝算计的冷笑,
“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
既然那老庙已是众矢之的,
我们便去寻那更隐秘的所在。”
他话锋一转,
“那老船工醉话连篇,
却有一个法值得留意。
他早年望海镇的渔民,
除了明面上祭祀主海神,
还会在一处更为偏远、更为古旧的祠,
进行一种更古老、更隐秘的星辰祭祀仪式,
祈求远航平安,
辨识星路。
那祠规模极,
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就在镇外临海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岬角之下,
因洞内潮水回声轰鸣,
故名‘潮音洞’,
祠便设在洞内深处。
因其隐秘,
不为外人所知,
反而可能避开各方耳目,
保存下真正古老的东西。”
潮音洞!
三人目光交汇,
瞬间达成了共识。
与其硬闯那明显已被多方势力盯上的老海神庙,
不如先探访这传闻中更为本源、更为隐秘的潮音洞,
或能避开锋芒,
找到关键线索。
事不宜迟,
趁着日头西斜,
尚未完全沉入海平面,
三人再次稍作伪装。
卫昭与崔令姜依旧扮作夫妻,
谢知非则换了一身更利于在礁石间行动的深色短打。
他们根据谢知非打听得来的路线,
避开大道,
专拣少人出没僻静的径,
沿着蜿蜒崎岖的海岸线,
向着镇外那处岬角行去。
越往镇外走,
人烟越是稀少。
脚下的路逐渐被嶙峋的礁石和粗糙的砂砾取代。
耳边是海浪伴着海风永无休止的咆哮,
巨大的浪头狠狠砸在黝黑的岩壁上,
粉身碎骨,
激起漫白沫,
轰鸣声震耳欲聋,
完美地掩盖了他们行走时不可避免发出的细微声响。
行约半个多时辰,
三人终于在一处极为隐蔽、需从一块状似卧牛的巨大岩石侧后方,
拨开茂密得几乎形成一道然帷幕的藤蔓和海草,
才能发现的狭窄入口处,
他们找到了老海工口中的“潮音洞”。
洞口低矮,
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过,
内里幽深黑暗,
向外吞吐着带着浓重海腥和苔藓味的阴冷气息。
那洞内传出的,
不仅是海滥回音,
更似某种低沉而古老的叹息与呢喃,
令人毛骨悚然。
卫昭打了个手势,
示意二人在外稍候。
他深吸一口气,
将周身气息敛至最低,
反手握住腰间短刃,
如同最警觉的猎豹,
一矮身形,
悄无声息地滑入洞内黑暗之郑
片刻后,
洞内传来一声极轻微、模仿海鸟鸣叫的啁啾声,
这是确认安全的信号。
崔令姜与谢知非这才依次潜入。
洞内光线极暗,
谢知非迅速取出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
柔和而清冷的光晕扩散开来,
勉强照亮了周围数步的范围。
洞内空间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
形成一个然的穹窿,
但异常潮湿阴冷,
四壁布满滑腻的深色藻类和不知名的藤蔓,
脚下是湿漉漉、高低不平的岩石,
有些地方还有浅浅的积水,
倒映着珠光,
粼粼闪烁。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咸腥、水汽和岩石本身带有的土腥味。
而在洞穴最深、地势稍高、得以免受潮水直接冲刷的一侧,
他们看到了那座石砌龛。
它简陋得近乎粗糙,
仿佛只是将几块未经打磨的大石随意垒砌而成,
充满了原始朴拙的气息。
龛内并无泥塑木雕的神像,
只有一块然形成的、一人多高的黝黑巨石,
巨石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
海风穿过,
发出呜呜的异响,
更添几分神秘。
然而,
真正吸引三人全部心神的,
并非是这原始的崇拜物,
而是巨石后方,
以及两侧洞壁之上,
那些用某种暗红色矿物颜料绘制的、历经岁月侵蚀已斑驳褪色、边缘模糊,
却依旧顽强地保留着大致轮廓和神秘意蕴的古老壁画!
壁画的内容古朴,
甚至带着几分稚拙的笔触,
描绘着先民驾着简陋的独木舟与海浪搏斗、奋力撒网捕捞的场景,
充满了与大自然抗争的原始生命力。
而在这些场景的上方,
空的部分,
绘者则使用了更为精细、更为郑重的笔触,
勾勒出流转变幻的云气,
以及……一颗颗用鲜明红色点出、并以细线连接的星辰!
这些星辰并非随意点缀,
它们以某种特定的规律排立组合,
形成一个个独特的、蕴含着某种未知信息的图案。
有些如同犁铧,
有些状似飞鸟,
有些则复杂难明。
崔令姜的心跳骤然加速,
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鼓荡。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
转身从谢知非手中抢过夜明珠,
快步上前,
不关上湿滑的苔藓和溅起的冰冷水珠,
平那冰冷的、布满壁画的岩壁前,
仰起头,
如饥似渴地、一寸寸地审视着那些古老的星图。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缓缓的扫过一幅幅或残缺或模糊的图案,
此时的她那过目不忘的能力全力运转,
飞速地与记忆深处那幅星图残片的每一个细节进行着苛刻的比对。
大部分图案或因年代久远、色彩剥落而模糊不清,
或因绘画者本身认知的局限而显得简略甚至失真,
难以直接对应。
失望的情绪如同细微的冰刺,
开始悄然滋生。
洞内,
三饶身影,
被夜明珠柔和的光线,
投在那片古老的壁画之上,
于这古老的星图中,
找寻着或可能,或湮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