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窗大开,长街景象尽收眼底。但见长街素幡如雪,纸钱纷飞似蝶。凄绝的琴声里,送葬队伍抬着一副漆黑棺木,正缓缓碾过青石板路。
而武清平,也趴在窗边看热闹。
卢凌风晃着酒盏嗤笑:“如此偏僻之所在,竟有人敢自称名士,岂不可笑?”
武清平听到了这番话,眉头微蹙,但到底没什么。
倒是费鸡师啃着鸡腿含糊道:“只要有鸡吃、有酒喝,称不称名士又有什么重要的?”他举杯笑道,“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卢凌风挑眉:“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跟刺史介绍我的?”
费鸡师得意道:“你?太子亲信,此番同武将军下南州,是要为太子物色人才。”
费鸡师见卢凌风面色不豫,他又补了一句,“怎么样?熊刺史对你客气吧?这可都是我的功劳!”
卢凌风冷哼一声,杯中酒却一饮而尽,随后也走到了武清平身侧,一起观望。
酒楼外,百姓肃立。
苏无名驻足等候送葬队伍走来。忽见一青衫琴师冲破人墙,跪在送葬马车前高喊:“求路先生收我为徒!我已经是第九次拜请您了!”
送葬行列忽然止步,钟伯期掩唇轻咳,然后上前呵斥:“你干什么?!”
路公复在车上怒斥:“真是胡闹,也不看看今是什么日子!”
林宝磕头不止:“先生若收我为徒,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愿意为您养老送终!”
“混账!来人哪,把他给我轰走!”路公复厉声喝道。
待众人松开林宝,他冷声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收你?好,我就当着南州百姓的面告诉你,不是因为你曾在青楼弹奏,即便你是子乐师,我路公复也不可能收你为徒!因为你的琴我听过,你只是个会拨弄琴弦的匠人而已,毫无赋可言!”
街边顿时哗然。在百姓“快滚开”的哄笑声中,林宝踉跄着退后,眼中淬出毒火:“路公复,你不教琴也罢,竟让我受此大辱,你等着,我林宝必报此仇!”
卢凌风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指节轻叩窗棂。
棺椁行至酒楼前时,钟伯期见刺史亲临,连忙上前:“熊刺史、罗长史。”
苏无名郑重拱手:“新任司马苏无名,拜见三位名士。”
钟伯期还礼:“钟伯期见过苏司马。”
冷籍只抱了抱拳:“诗人冷籍。”
路公复在车上微微领首。
“三位有所不知,亡故的颜先生是我在长安时的故交。”
苏无名行至棺椁前,深深揖礼:“元夫兄,您一路走好!”
这一拜引得冷籍放声恸哭:“元夫兄……”哭声撕心肺,
整条街道都沉浸在忧伤郑钟伯期扶住他时指尖发颤,路公复指下的琴音骤如暴雨,面上却静如寒潭。
琴声催动素幡继续前行,送葬队伍缓缓远去。苏无名凝望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棺椁,南国的风卷着纸钱掠过他官袍的绣纹。
雕窗边,卢凌风望着远去的素幡冷笑:“什么‘南州四子,不过效仿‘竹林七贤’凑数罢了。”
武清平暗暗瞪了他一眼,卢凌风察觉到,总算老实了。
楼下,苏无名目送纸钱没入长街尽头。“当年元夫离京,原是为这般情谊。”
熊刺史捻须道:“颜先生曾‘南州四子同进同退,缺一不可’。”他忽压低声音,“四饶风姿还被绘入《石桥图》,就藏在欧阳泉手郑”
罗长史忽然嗤笑道:“那商人今日怎不来送殡?怕遭名士白眼吧?”
苏无名瞥见他面上的嫌恶之色,只默然望向空荡的街口。
风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钱,打着旋儿掠过青石板。
欧阳府书房,烛火摇曳,《石桥图》在供案上铺展。画中,远山卧石如桥,四位名士松下对坐,童子弈棋,仆从侍立,树影间藏着樵夫的身影。
唯右下角添绘的商人像生生破了意境……正是欧阳泉执笔所加。
“颜先生……”欧阳泉焚香三拜,泪落如雨,“商贾之身原不配与诸位同列,只盼以‘酒仙’之名成‘南州五子’。”他伏地叩首时,管家悄声禀报:“陆离又携重金求购。”
“不卖!”欧阳泉厉声截断,“纵是金山也不卖!”
管家退去后,他指尖抚过画中颜元夫的面容,烛火将孤影投到粉墙上。
府门外,古董商陆离攥着被退回的钱,对着伙计咬牙道:“南州真正的宝贝唯有一件半,《石桥图》算一件,路公复的三国古琴算半件。”他盯着朱漆大门冷笑,“那琴离了路公复便是死物,可这画迟早是我的。”
夜深时分,司马府。
卢凌风房中仅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光晕在案几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立在桌前,目光紧锁那把横放的刀。
刀鞘透着经年的温润,却藏不住内里的锋芒。他的心境恰似这鞘中刀,昔日金吾卫中郎将的荣光、被削官逐京的屈辱、如今寄人篱下的不甘,尽数涌上心头。
良久,卢凌风猛地抽刀,“唰”的一声脆响,宝刀脱鞘。
烛光映在刀身上,冷冽的光线勾勒着他深邃的眉眼,刀刃虽经历沧桑,但锋利依旧,如他未熄的锐气。
庭院里,阴云遮住残月,卢凌风提刀起舞。他的动作时而狂放,刀锋劈风有声,似要宣泄郁气。
时而隐忍,刀刃贴地掀起细尘,显露出骨子里的规矩。
回廊另一侧,苏无名立在阴影中,从斩风的节奏里读懂,他的挣扎。
卢凌风骤然收刀,纵身跃向回廊拐角,刀锋架在柱后:“什么人?出来受死!”
苏无名本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却见武清平幽幽走出:“怎么你也大半夜不睡觉,害得我也睡不下。”
“也?还有谁睡不着?”
武清平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邀请卢凌风坐下:“你坐,我想和你话。”
卢凌风刚想在她身侧落座,但是却被阻止了。
“坐我对面去……”
卢凌风虽然不明白,但却听话,乖乖走到了对面,方才落座。
武清平倒了两杯酒,随后将其中一杯推到了他面前。
卢凌风敏锐的察觉了气氛好像不对,不免有些紧张:“要聊什么?”
“白外面人多,你又要面子,所以我未多言,但你今日许多所作所为,都有失风范,不像君子所为。”
卢凌风蹙眉,不知哪里做错了:“哪里不像君子所为?可是我做什么惹你不开心了。”
“我没有不开心,而是我觉得你有些地方做得不对…”武清平面色如常。
卢凌风努力回想,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了。
武清平叹了口气:“我知你是范阳卢氏,名门世家,又是太子伴读,年纪轻轻就官居要职,但我希望你知道,那都是过去了。
你现如今身在南州,却这里是蛮荒之地,可是君子所为?
你又嘲这偏僻之地何来名士,难道必须就得是繁华之地,或者名门望族才能出名士吗?英雄尚且不问出处,只要一个人有学识,精神是富足的,如何不能称之为名士?你对一个不了解的人冷嘲热讽,可是君子所为?
还有那刺史、长史,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可迄今为止二人皆对你恭敬有加,将你奉为座上宾,可你却看不起人家,甚至对人嗤之以鼻,这是君子所为?
我知你有抱负有理想,但你现在是苏先生的参军,还惦记着长安的一切有何用?
在其位谋其政,你连一个参军都做不好,还何谈那些缥缈虚无的伟大抱负和理想?”
卢凌风听完后赫然起身,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对着武清平便要行礼。
武清平伸出双手阻拦,不愿接受卢凌风这一拜:“你无需对我行礼,不需向我道歉亦不需向我致谢。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位置不同,看到的亦不同。我这番话也未必全对,即便对,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给你些时间,你也会自己领悟到。可你我是至交,我不可能看着你深陷泥潭苦苦挣扎。
而且出来走一走未必是坏事,因为大唐不只有家、不只有士族、不止有长安、这些贫瘠之地,亦是我大唐的一部分。
所以…卢凌风…放下长安的一切,我们一起…一起看一看“家、士族、长安那些”以外的大唐,好吗?”
武清平笑的温柔,月光撒在她的脸上,使得卢凌风有些恍惚。
许久后,他似乎终于回过了神,随即回握住了武清平的手,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回答了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