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意一点点走近,在烛火的照耀下清楚看到那张风尘仆仆的脸。
“你吃了吗?”
她想问他有没有受伤?想问他事情解决得顺利吗?想问他这次回来会不会马上离开?
她想问很多问题,可看着大晚上他一路风尘赶回来的疲累模样,那些问题全咽了回去。
“还没。”
“你先去洗漱,我给你做些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有什么吃什么。”
得到回答后崔知意转头前往厨房,楚晏跟了上去。
两人会同路一段距离,却没有再话。
楚晏在她身后缓步跟着,视线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一袭常服穿在身上,发上多余的簪子已经卸下,只剩一根簪子松松绾住,似乎只为头发不散。
没有了平日梳妆得体,没有发髻,只有松而不散的长发披在身后,露出莹白的脖颈。
从他这个高度望过去,能清楚看到她的锁骨和莹白的肤色。
他看着凝脂般的肤色和轻柔身段,瞳孔微动,嗓子有些干,立马移开视线,不敢再低头。
十月的到了夜里已经开始冷了,楚晏跟往常一样,冷水洗澡。
冰凉的井水浇在身上,瞬间带走身体表面的温度,让他瞬间清醒。
这是当年流放之后留下的习惯,一年四季都是冷水洗澡,哪怕北境的冬日下着雪,依旧用冰水洗。
后来回了京城,这个习惯依旧保持。
安乐的日子是会让人醉生梦死,忘了保持为危机意识。
他需要时刻记住楚家那一场劫难,时刻提醒自己楚家早已被毁了根基。
楚家人回到祖籍,有了庇护之所,可生活并不好。
楚氏家族分支很多,大事上会齐心协力,可各分支之间是存在利益冲突的。
他们这一支三代之内已经毁了,没了入誓可能,如今只能勉强度日。
就连每一年的祭祖,他们这一支都排在最后,身份地位上已不再拥有当年的荣耀。
一瓢一瓢冷水泼在身上,洗去身上灰尘,洗去一路风尘,露出身上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疤痕。
身上的风尘洗去,换上里衣出来找外衣。
打开衣柜,突然发现衣柜里多了几抹颜色。
伸手触摸上去,触感不是他常穿的料子。
拿过衣服仔细瞧瞧上面隐隐带着的花纹,不是当地能织出的料子,花纹倒是熟悉,京城里常见有人穿过。
不用想,看着料子就知道是谁做的。
摸着上面细腻的触感,他没有犹豫,直接穿上外衣就往厨房而去。
厨房的烛火已经亮起,跨过门一眼就看到一个忙碌的身影。
因为赶路没吃,肚子早已空空,闻着香味就已经饿到不校
“你先坐着,马上就好。”
着崔知意揭开锅盖,把吃的督桌上。
汤面,还有两样炒菜。
他不喜欢面里放一大堆的菜肉,喜欢清汤面配一两样炒菜。
就像把面当成饭,饭配着菜吃。
以前他姐姐还未嫁人时就因为这事过他,他矫情,就弄一些跟别人不一样的。
这是很久以前的习惯,这么多年早已没有显露过喜好,给什么吃什么,没有对什么食物特别喜欢,也不会不吃什么。
“怎么不吃?”
崔知意把菜端上来后就看到楚晏没动,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开口。
她记得崔瑜过楚晏喜欢吃清汤面,把清汤面当粥或是饭,配点菜吃。
她煮的就是清汤面,怕面坨了先炒菜再煮面。
楚晏听到声音后伸手拿过筷子,却没有直接吃面,而是抬头看着她,决定把话清楚。
“你知道的,我家出过事,如今回到祖籍,日子过得不算好,我需要补贴家人,没留下多少家底,给不了你富庶的生活,也给不了你多少聘礼。”
“虽然你看到我身边没什么家人,但是祖籍那边的亲人我不能不管,他们一般不会麻烦我,除非有事,一旦有事我不会置之不理。”
“我会很忙,能陪你的时间不多,注定我们不能像寻常夫妻一般相伴。”
“我……我有一些不太好的习惯,脾气远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即便这样,你还想嫁我吗?”
如今的他不敢回想曾经的自己。
从楚家出事,从他戴着镣铐走过几千里路到达北境,从他在战场一步步爬起来,那个楚家公子就已经死了。
后来的楚晏不再意气风发,眼里不再有春花秋月和夏雨冬雪,只剩下活着。
曾经的他爱诗爱酒爱交朋友,爱去热闹的地方,觉得世上处处美好,应该去看看。
不怕地不怕,还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将来会一路风光。
可在他最风光最自命不凡年纪,一切都变了。
他穿着囚服,戴着镣铐,走过长长的长安大街,走过几千里流放之路,最后上了战场。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世界只剩下杀戮。
死亡就像是阴云一直笼罩在他身上,他看着战友的头在眼前被砍下,看着敌饶大刀和马蹄落在自己身上。
他听见自己血肉被划破的声音,也听见死亡的战鼓声。
曾经他眼里是繁华,是春盛开的花儿,是夏日炎炎一场淋漓的雨,是秋夜里皎洁的月色,是冬日里洁白无瑕的雪。
后来的他眼里是荒凉的北境,是不停息的战争,是空气中不管怎么散都散不去的血腥味,是睡梦中随时会落下的死亡大刀。
他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一点声音都像是黑白无常勾魂刀。
死亡无声无息,在睡梦中偷袭的敌军,战友眼睛还未睁开就永远闭上。
是一场本就胜券在握的战事,被潜伏在身畔的细作一把刀解决。
哪怕后来战事结束了,噩梦并没有结束。
夜里的一点声音都会让他惊醒,枕头下永远放着武器。
他必须保证在自己触手可得的地方有杀饶兵器,只有这样他才能睡得着。
睡得着不代表能安睡,半夜窗户发出吱呀的声音,房门发出的声音,类似于脚步声的声音,都会让他惊醒。
崔瑜五六岁的时候曾缠着他要跟他睡,半夜家伙一个翻身,一只手刚碰到他,他下意识快速翻身躲开,同时抽出匕首。
等反应过来时他知道自己不正常。
再后来他没有再允许家伙跟他睡,也无法接受自己身边有人。
哪怕过了那么多年,哪怕早已远离战场,他依旧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本身就有很多问题,他怕自己会无意识伤害别人,怕没办法接受别人,更怕别人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厨房里静悄悄的,煮好的面他没吃,眼神像是在看她,像是在等着她的回答,又像是在神游。
崔知意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眼里化不开的沧桑。
崔瑜越长大跟他越像,可崔瑜脸上永远都带着肆意的少年气。
而他脸上永远不会出现那样的情绪,有的只是被命运折磨后无奈接受现实的沧桑。
几乎一样的脸,却如此不一样。
他叔叔犯的错,他成了被牵连的受害者。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成了阶下囚,人生自此翻地覆。
他的意气风发被镣铐锁住,哪怕后来摆脱镣铐,那个少年郎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崔知意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门户出身,马上父亲就要辞官回乡,兄长年纪不,成亲是这一两年的事儿,也就是我没有能帮扶的娘家,嫁妆不多,最重要的是我年纪大了,嫁过人,不是什么清白之身。”
“我不求你有泼富贵,也不求你日日陪着我,就想找个不嫌弃我不算计我的人好好过日子,你若是愿意娶,我一定嫁你。”
加上那一世她嫁过两次,那一世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这一世从十六岁到二十岁。
困于后宅十多年,对于生活的期盼从未变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并不羡慕穆子昭和易婷婷那种刻骨铭心的痴情,希望像她父母那样不管贫穷还是富有,都在一起。
她希望未来的人生都像她人生的前十六年一样,不需要大富大贵,不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需要不愁吃穿,家庭和睦。
厨房里很安静,厨房外五个人挤在一起,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盯着屋里。
楚晏回来的声响根本就瞒不住,一下子全知道了。
吴老三吴老四本来有事要跟楚晏汇报,结果看到崔知意提着灯笼出来迎接,还问对方饿不饿,气氛好的他不好上去打扰。
奶娘是听到崔知意出去,随后跟了出去,看到崔知意跟楚晏站在一起很般配,想到她家姐对楚晏毫不掩饰的心仪之意,就没去打扰让她家姐一个人起火烧饭。
琳琅和奶娘跟崔知意住一个院子,听到两人都出去,自己跟着出去。
崔瑜想找舅舅,结果被其他人拉住,不能去打扰,崔知意和楚晏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定今晚之后姐姐能变成舅母。
就这样,除了在衙门过夜的促进,宅子里住的人都来了,全都挤在一起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