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方才徐徐开口,语气不疾不徐:
“昨日哀家览卿旧作《谏灵驾入京书》,
字字珠玑,句句切中时弊,只是言辞未免过于峻切,颇有剑走偏锋之嫌,
卿可知,当日此折若是呈上,卿已是暴露于朝堂之上,身陷险境,
卿就不怕引火烧身,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吗?”
陈子昂闻言,心头微凛,面上却神色不改,依旧从容自若。
心思快如闪电,太后虽然如此相问,
但语气似乎并未有怒意,反倒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
话语间更是藏着微微的赞许。
他知道,太后既已见此折,便知其中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绝非沽名钓誉之谈,
此刻这般诘问,不过是试探他的胆识与心性罢了。
他定了定神,脊背挺得愈发笔直,唇角抿成一道坚毅的弧线,
从容拱手,眸光恳切而坚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回太后,去年臣闻大行皇帝灵驾将迁长安,
窃以为不可,故冒死进言,愿以匹夫之见,裨益社稷。
臣位卑未敢忘忧国,
先帝梓宫迁葬一事,关乎民生社稷,耗资靡费,
黎民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臣虽人微言轻,却也知文死谏,武死战的千古至理,
纵然是斧钺加身,身陷囹圄,亦九死其犹未悔!”
罢,他双目炯炯,直视御座之上的武媚娘,眉宇间满是赤诚,毫无惧色。
这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他胸膛微微起伏,颊边泛起潮红,
眼底似有星火灼灼燃烧,
那是一介寒门士子心怀下的赤诚,亦是不畏强权的铮铮傲骨。
武媚娘听罢,眸中精光更盛,她抚掌赞道,声音中带着几分由衷的赞赏:
“好一个九死其犹未悔!
朝堂之上,多的是明哲保身的禄蠹,
少的是你这般秉笔直书、心怀下的骨鲠之臣!”
陈子昂闻言,躬身一揖,身姿端正如松,语气恳切而坚定:
“太后谬赞,臣愧不敢当,
文死谏,武死战,本是臣子分内之责。
朝堂之上,若人人皆明哲保身,缄口不言,
那社稷安危、民生疾苦,又有谁来担当?
臣既食君禄,便当鞠躬尽瘁,
为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纵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他话音落定,额角青筋微跳,眸光愈发澄澈坦荡,
全无半分邀功之态,唯有一片拳拳报国之心,灼灼生辉。
武媚娘闻言,凤眸之中笑意更浓,颔首赞道:
“朝中若皆如卿这般心怀社稷、忠肝义胆,何愁下不治,四海不平?”
完,武媚娘便敛了笑意,凤眸微凝,徐徐问道:
“你言关陇凋敝,‘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罕逢青草’,可有实据?”
“臣祖籍梓州,往来两京途中,亲见百姓流离、田地荒芜之状!”
陈子昂闻言,往前半步,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灼灼如炬,
“关中遭荒馑,丁男十五戍边,老弱转徙就食,
而长安漕运艰险,‘斗钱运斗米’,
纵使太仓有粟,亦难济嗷嗷之民。”
武媚娘端坐在鎏金凤座之上,耳畔听着陈子昂字字泣血的陈词,心下已是波澜迭起。
她自然知晓关陇凋敝的实情,漕运艰难,
民生凋敝本就是朝堂心照不宣的沉疴隐疾,
可这等针砭时弊的肺腑之言,
满朝文武要么讳莫如深、缄口不言,
要么粉饰太平、歌功颂德,
竟只有一个九品麟台正字陈子昂,
敢在金銮殿上直言不讳,将这层遮羞布狠狠撕下。
她暗忖此人骨鲠正直,确是经世致用的栋梁之才,
却又担心他锋芒过盛,刚直易折,恐难融于这波谲云诡的庙堂。
万千思虑在心头翻覆纠缠,百转千回,
她面上却依旧是一派雍容平和,
凤眸半阖,睫羽如蝶翼般轻颤,唇角始终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瞧不出半分喜怒。
故而她神色未变,语气亦无波澜,继续追问:
“你子以四海为家,那依你之见,
山陵当安于何处?
朝政又当如何安抚民心?”
“臣以为,景山秀冠群峰,北对嵩邙,西望汝海,可营园寝,以安大行皇帝灵柩。”
陈子昂不假思索,侃侃而谈,王霸大略脱口而出,眉宇间尽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至于民心,当停罢不必要之徭役,蠲免受灾州县之赋税,让流人归乡垦荒,复其生计,
更要严申法令,惩戒贪墨,遏止兼并!
关陇世家坐拥膏腴万顷,却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视苍生于草芥,
寒门子弟空怀经纬地之志,竟无升斗之禄以济身,
今太后广开制科,求贤若渴,此乃拨乱反正再造乾坤之机。”
这话正戳中武媚娘心底最深的筹谋,
她凝视陈子昂良久,凤眸之中闪过赞许,颔首道:
“哀家览遍自举之书,多是滥竽充数之辈,满纸浮华辞藻,全无半点经世之策,
机缘巧合之下看到了你这封旧折,字字切中时弊,
既有民生之痛,又有战略之见,当真难得。”
她话音一顿,忽然提高声调,声震殿宇,
“你本是寒门士子,无世家援引,无门阀奥援,却敢犯颜直谏,
这份胆识与才学,胜过朝堂诸多尸位素餐之辈!”
陈子昂闻言,眼眶霎时微热,眸中波光闪动,
他强忍心头激荡,再次俯身叩首,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恳切而坚定:
“臣所求非功名富贵,唯愿太后明察秋毫,
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先,还下一个海晏河清!”
武媚娘抬手示意他起身,语气已然定调,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你的话,哀家已听,
只是先帝寝陵已然营建于关中,此事已无转圜。”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目光如炬,紧紧锁着陈子昂,似要将他的心思洞穿:
“如今哀家广开自举之路,力破门第之见,擢拔寒门俊彦,
却有士族勋贵群起而攻之,此举是悖逆祖制的乱政之举,
更有甚者,暗中勾结宗室,意图阻挠。
卿对此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