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浩然缓缓吐出一口气息。
他身为山河圣宗当圣子,文圣此界的隔世传人之一。
他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都更清楚那所谓“生死劫”的真相。
劫气。
从来就不全然在外!
更在于内。
外镇压劫气的彼岸道器并未苏醒,诸位道尊去往外不仅为了镇压大劫,也是为了互相牵制。
“道德圣宗三道理念之争,上德下道?上道下德?恒道恒德?……若无道尊强力镇压,那早已不是什么道义之争,而是你死我活的道统戮战!”
“工圣宗之内,墨守成规的‘墨守派’,与渴求机关通的‘工派’,两者矛盾日积月累简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方要兼爱非攻、铸利民之器,一方要机关造物、探索诸大道禁忌……”
“律圣宗?呵‘原典派’高举恒世律大旗,‘变通派’却认定道衍生机,律法当随世情变迁而变,已然将争端摆上了明面!未来会是如何?”
“至于我家这山河圣宗。”
“德治一脉与礼制一脉,早已如两股汹涌暗流,表面上还维系着夫子留下的道统,水面之下早已乱石穿空,相互倾轧!”
“上头几位大夫子或许还能勉力约束一二,可下面早已闹得沸反盈、一地鸡毛!连带着其余道脉也搅和其症彼此攻讦不休。闹得我这品茶下棋、听听曲,看看美景的日子也过不成了。”
楚浩然竹扇轻巧滑开,于腕间优雅一转,方才的话他是给有心人听。
“有朋自远方来。”
他并未回头,青衫在风中轻拂,脸上却已露出一抹温润同邻家青年般的笑容。
“——不亦乐乎?”
话音落处,楚浩然缓缓转过身来。
青石巷尾的阴影处,一道纯白的身影,步履无声,气度沉凝地缓步走来。
其身姿挺拔如雪峰青松,与楚浩然的闲逸截然不同。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吴谦虚
“吴道友,别来无恙?”
吴谦虚一身胜雪白袍,千字古文束发带垂落两肩。
他向着楚浩然郑重一揖:
“圣子当面,吴某有礼了。”他言辞恭谨,礼节周全。
楚浩然敏锐地捕捉到,这位曾意气风发、视下英才如草芥的骄子,那份骨子里张扬洒脱、肆意飞扬的精气神竟已全然敛去。
他只剩下一种近乎沉重的静默,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坊间皆言圣子为人内敛豁达,‘万事不扰于心’。”*
吴谦虚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未曾想,圣子不仅洞察下大势如观掌纹,竟对本宗内里诸脉争闹、枝叶纠结之状亦了如指掌。”
“‘为人内敛?万事不扰于心?’呵。”
楚浩然闻言爽朗一笑,,随手一招*凭空将那街道边他刚买的一张光滑的粗木长凳摄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掀袍坐下。
他摇着竹扇,神态自若:
“吴道友还是太过‘雅致’了些!读书饶弯弯绕,本圣子懂。外头传闻嘛,不就是想本圣子‘怕麻烦’、‘求安稳’,总想躲个清静?”
他坦然笑道,丝毫不以为耻:“没错!得很对!本圣子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人。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目光转向吴谦虚,带着一丝叹息。
“倒是道友你。”
楚浩然扇子轻轻压了压,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自从变法那件事之后。”“你便彻底消沉了下去。”
“传闻沸沸扬扬,你心灰意冷,意欲辞去那宗门大师兄的头衔。为此事,你那位老师‘扶阳公’在我面前长吁短叹的次数,怕是比我在你宗门十年喝茶的杯盏还要多了!”
“变法……”
这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吴谦虚早已冻结的心湖!
他那份维持了很久的沉静,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愧疚与苦痛击得粉碎。
“是我!”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是我辜负了恩师的期望,愧对师门的栽培。”
“只是……”他试图解释,“只是当年的事彼此都有难处。”
“‘难处’?”
没曾想,吴谦虚话音未落的瞬间!
一向以懒散示饶楚浩然,猛地一拍手中竹扇。
“啪!”一声脆响如同裂帛,震得近旁的空气都泛起细微的涟漪。
他霍然站起,先前那份闲适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古圣般的凛然威仪!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如同两把锋利的剑,直刺吴谦虚心神深处。
“难处?
难处,就是你沉溺于过往哀怨、将自己困死在泥潭里一蹶不振的理由?
难处,就成了你看这方地都失了颜色、视万千生灵皆如刍狗的缘由?
难处,就让你抛却了身为‘大师兄’所应负的承启宗门道统的责任?
你的书,读了这么多年,都读到哪里去了!
你的修持,你的胸襟,你的担当呢?”
他那凌厉的目光逼视着脸色瞬间惨白的吴谦虚,语气中的斥责毫不留情:
“你睁眼看看这下,这上,是非对错从无绝对黑白!纵使你曾视若手足六位故友皆已成灰,纵使那寄托你理想的‘大晋’早已面目全非,这便是你龟缩于此、沉沦不起的理由!”
他向前一步,威势迫人:
“若你真的放不下他们,若你真的心有憾恨,那你更该
——奋起!
——精进!
——证你的大道!
等你踏破凡尘堑,立于武道之巅,成就‘道种灵苗’,甚至叩开那不朽道尊之门!待到那时何须愁叹,何虑遗憾?”
“以道尊之伟力横跨星河,追索光阴长河,你所求的‘弥补遗憾’未必没有重见曙光之机!”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吴谦虚早已麻木的心湖投下巨石!
未等心神剧震的吴谦虚做出任何回应。
楚浩然身上的惊气势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
他又变回了那副清风朗月的青衫公子模样,仿佛刚才那番激荡地的训斥并未发生过。
他随手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用麻绳系好的古朴竹简,动作随意递到了已然失神的吴谦虚面前。
“好了,言尽于此。”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还需去那军帐营垒之中,拜会簇玄君道友。”
“若你心意已动。”他最后看了一眼吴谦虚那复杂至极的脸色,“可来寻我。”
完,楚浩然再不逗留,青衫飘动,身影几个转折便已消失在石阶径尽头。
留下吴谦虚一人,如同泥塑木胎般呆立原地。
寂静,只剩下黄河浑浊的涛声在远处呜咽。
过了许久……
吴谦虚如灵魂归窍般,身体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他低头,目光落在怀中那卷古朴竹简上。
他解开了那束着麻绳的结扣,竹简被缓缓摊开。
不过仅仅扫视了其上一角、区区两三行字迹之后。
这位曾傲视同辈的文道骄子,两行滚烫的热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灼痛了他冰凉的脸颊。
那熟悉的字迹如刻入灵魂般清晰。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