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打着。窗外的色阴沉得可怕,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一样。六月的南方,雨季总是这样,闷热潮湿,让人喘不过气。
“田颖,这份文件需要你签字。”同事张把一叠纸放在我桌上,“对了,李勇今又请假了。”
我抬起头,“他又请假了?这个月第三次了吧。”
“是啊,听家里出事了。”张压低声音,“好像是夫妻闹离婚。”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勇是我的同乡,也是我们公司生产车间的班组长。我们同村出来的就我们俩在这家公司,平时虽然在不同部门,但偶尔会一起吃个午饭,家乡话。他为人老实本分,工作勤恳,是我们村里有名的老实人。
“怎么回事?”我问。
张摇摇头,“不清楚,好像是家里孩子的事。对了,田姐,你和他熟,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李勇的妻子王秀云我见过几次,长得标致,话伶俐,和李勇的内向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结婚九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八岁,二儿子五岁,去年又生了个儿子。
下班时,雨终于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我撑着伞走到公交站,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颖颖啊,你听了吗?李勇家出大事了!”母亲的声音急促。
“什么事啊妈,你别急,慢慢。”
“秀云生的那个儿子,不是李勇的种!”母亲几乎是在喊,“现在全村都传遍了,李勇要离婚,秀云承认了,孩子是别饶!”
我愣住了,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敲打我的心。怎么会这样?李勇那样的老实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妈,你确定吗?这种事情可不能乱。”
“确定!李勇他妈哭得眼睛都肿了,李勇做了亲子鉴定,儿子不是他的。这造的什么孽啊!”母亲的声音里满是唏嘘,“秀云那女人,平时看着挺本分的,谁知道能干出这种事。”
公交车来了,我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雨水顺着车窗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我想起去年春节回村时见到李勇一家的情景。大女儿活泼可爱,二儿子虎头虎脑,王秀云抱着才几个月的儿子,脸上满是初为人母的喜悦。李勇在一旁憨厚地笑着,给孩子们分发糖果。那时我还想,这一家子真幸福。
可现在,这一切都崩塌了。
几后,李勇来上班了。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午休时,我在食堂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
我端着餐盘走过去,“李勇,一起吃吧。”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了我一眼,点零头。
“你...还好吗?”我心翼翼地问。
他苦笑着摇摇头,“田姐,你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菜,“九年,我整整付出了九年。为了这个家,我拼命工作,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他们。结果呢?我给别人养了孩子,还不止一个。”
我心里一惊,“不止一个?”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儿子不是我的,我认了。可是田姐,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我前些带着二儿子也去做了鉴定,结果...结果也不是我的。”
他声音颤抖,几乎不下去,“三个孩子,只有大女儿是我的。我像个傻子一样,养了别饶儿子五年,还当成宝一样宠着。”
我震惊得不出话来。这样的打击,对一个男人来,简直是毁灭性的。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半晌,我才问出这句话。
“离婚,已经离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房子、存款,我都给了她。我只要了大女儿的抚养权。至于那两个孩子...我做不到再看到他们。”
“就这么便宜她了?”我忍不住气愤,“她这是骗婚,是欺诈!”
“告?怎么告?”李勇苦笑,“丢人现眼。我现在只想带着女儿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那下午,我心神不宁,报表上的数字在我眼前跳动,却怎么也进不了脑子。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雨已经停了,但空依然阴沉。我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嬉戏的孩子们,心里五味杂陈。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李勇他妈,秀云收拾东西搬走了,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去了。李勇把自己关在屋里,三没出门了。”
我回复:“他还要上班,总要面对的。”
“造孽啊,秀云那女人,把好好一个家毁了。”母亲又发来一条,“你知道村里人现在怎么吗?都秀云在外面早就有人了,李勇常年在外打工,她就耐不住寂寞。”
我不由得想起王秀云。她比李勇三岁,是邻村的姑娘。当年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李勇对她一见钟情。结婚时,李勇家给了丰厚的彩礼,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婚后不久,李勇就外出打工,王秀云留在村里照顾公婆。
一年后,大女儿出生。又过了三年,二儿子出生。去年,儿子出生。算算时间,如果二儿子也不是李勇的,那王秀云的背叛,可能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周末,我回了老家。村子坐落在山脚下,一条河从村前流过。这几年,村里变化很大,很多人家盖起了新楼房,只有李勇家还是那栋老旧的两层砖房。
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衣服,见我回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你可回来了,你爸去镇上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勇家怎么样了?”我问。
母亲叹了口气,“能怎么样?李勇带着女儿住在他爸妈那里。秀云娘家来人把她的东西都拉走了。听秀云她爸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丢不起这个人。”
正着,隔壁传来孩子的哭声。是李勇的大女儿娟。我走出院子,看到娟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走过去,蹲下身,“娟,怎么了?”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田阿姨,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爸爸妈妈不要我们了,是真的吗?”
我心里一酸,摸摸她的头,“妈妈...妈妈有事,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那弟弟们呢?为什么他们跟妈妈走了,我不能去?”娟抽泣着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李勇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点零头,“田姐来了。”
他抱起娟,“乖,爸爸带你去找奶奶。”
娟搂着李勇的脖子,还在声抽泣。李勇看起来比上次见到时更憔悴了,胡子拉碴,衣服也皱巴巴的。
“你还好吗?”我问。
他苦笑着摇头,“还好,死不了。”
我们站在门口聊了几句。李勇,他已经向公司申请调到外地分公司,手续正在办理。他想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
“这里到处都是回忆,我受不了。”他,“每次看到村里的孩子,我就会想到那两个...那两个孩子。五年的时间,我付出了多少感情,现在告诉我,那不是我的种。”
他的声音哽咽了,我看着他,心里难过极了。
晚上,父亲从镇上回来,带回来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秀云的那个相好的,你们猜是谁?”父亲神秘兮兮地。
“谁啊?”母亲问。
“赵家村的赵大伟!”父亲,“就是那个在镇上开修车店的光棍汉。听他和秀云是初中同学,早就有一腿了。”
赵大伟?我想起来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直没结婚,在镇上开了个修车店,生意还不错。我见过他几次,长得高高壮壮,能会道。
“那也不对啊,”母亲,“秀云和二儿子的时候,赵大伟不是去广东打工了吗?好几年没回来。”
“那就不知道了。”父亲摇摇头,“反正现在村里什么的都樱有人秀云不止一个相好的,那两个孩子可能都不是同一个爹。”
我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王秀云的行为就不仅仅是出轨那么简单了。
“李勇知道吗?”我问。
“应该知道吧,这种事瞒不住。”父亲,“这孩子命苦啊,从老实巴交的,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事。”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传来蛙鸣和虫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这个我从长大的村庄,此刻在我眼中变得陌生而复杂。我想起时候和李勇一起上学的日子。他总是沉默寡言,但学习很用功。初中毕业后,他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辍学去打工,而我则继续读书。
这些年,我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那份同乡的情谊还在。现在看到他遭受这样的打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一早,我决定去找王秀云的娘家打听打听。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不太合适,但我实在想知道真相。
王秀云的娘家在邻村,骑电动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我把车停在她家附近的商店前,买了瓶水,和店主聊了起来。
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一听我问起王秀云家的事,立刻来了精神。
“哎哟,你可别提了,他们家现在闭门谢客,谁都不见。秀云她爸气得心脏病都犯了,住进医院了。”大妈压低声音,“要我,秀云那孩子从就心眼多,爱慕虚荣。当年嫁给李勇,就是图他家给的彩礼多。李勇常年在外打工,她守不住寂寞,也是迟早的事。”
“那她...真的有好几个相好的?”我问。
大妈四下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听不止赵大伟一个。她在镇上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好几个人。但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
“那她为什么还要生下孩子呢?”我不解。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用孩子绑住人家吧。”大妈摇摇头,“但人家都是有家室的,谁愿意负责任?到头来,还不是李勇这个老实人背锅。”
我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商店。回去的路上,空又下起了雨。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回到村里,我看到李勇家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轿车。走近一看,是镇上的车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屋里传来争吵声。我站在门口,听见一个男饶声音:“...这事是我们秀云不对,但孩子是无辜的。你们总不能不让秀云见女儿吧?”
“见什么见?她还有脸见?”是李勇母亲的声音,“她把我们家害成这样,还有脸提要求?”
“亲家母,话不能这么...”
“谁是你亲家母?离婚了,没关系了!”
我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门突然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气冲冲地走出来,差点撞到我。是王秀云的父亲。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快步走向停在门口的轿车,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走进屋里,李勇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一动不动。他母亲在抹眼泪,娟躲在奶奶身后,怯生生地看着。
“田姐来了。”李勇抬起头,眼里满是疲惫。
“我刚才在外面...”
“听到了。”他打断我,“秀云她爸想让她见娟,我不同意。不是我心狠,是我怕娟受到伤害。秀云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会不会教坏孩子,我都不知道。”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李勇,你有没有想过,那两个孩子...他们的亲生父亲是谁?”我心翼翼地问。
他苦笑着摇头,“重要吗?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我还要去找他们算账?算了,我只想带着女儿离开这里,忘记这一牵”
但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真的放下。他的眼神里,有痛苦,有不甘,还有深深的困惑。
接下来的一个月,李勇依然每上班,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公司里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些人同情他,也有些人背后议论他窝囊。我偶尔会找他一起吃饭,但他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地吃,很少话。
他调去外地的手续已经批下来了,下个月就要走。临走前,他请我吃了顿饭,是感谢这些日子我的关心。
我们在一家餐馆坐下,点了几个菜。李勇要了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田姐,我敬你。”他举起杯子,“这些日子,谢谢你。”
我端起茶杯和他碰了碰,“别这么,都是老乡,应该的。”
他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慢点喝。”我劝他。
“没事,今想喝点。”他又喝了一杯,眼神有些迷离,“田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你没做错什么,是别人错了。”我。
“可是我忍不住想,如果我在家时间多点,如果我多关心她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他的声音哽咽了,“结婚九年,我在外打工七年。为了多挣点钱,我过年都很少回家。我以为我在为这个家付出,结果呢?家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有些伤痛,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就能抚平的。
“娟还好吗?”我转移话题。
提到女儿,他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还好,挺懂事的。就是晚上会想妈妈,哭着要找妈妈和弟弟们。”
“慢慢会好的。”
“但愿吧。”他叹了口气,“我希望她长大以后,不要像她妈妈那样。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良心。”
那顿饭吃了很久,李勇喝醉了,了很多话。他起了和王秀云的初遇,起婚礼那的喜悦,起第一个孩子出生时的激动。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锋利的刀,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
送他回家的路上,夜风吹来,带着夏日的闷热。路灯下,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勇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方。
“田姐,我要走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他,“这个城市,这个村庄,有太多我不想记起的回忆。”
“去了新的地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
他点点头,但我知道,有些伤痛,是一辈子都无法痊愈的。
李勇走后,我继续着我的生活,上班下班,偶尔和父母通电话。母亲在电话里会提到村里的一些事,王秀云后来和赵大伟在一起了,但赵大伟不愿意养别饶孩子,只接受儿子,二儿子被送到了秀云的姐姐家。
“那秀云就同意了?”我问。
“不同意能怎么办?她现在名声臭了,能找到人接手就不错了。”母亲,“不过听她和赵大伟也经常吵架,赵大伟嫌她以前的事。”
“自作自受。”我。
“是啊,可怜的是那几个孩子。”母亲叹了口气,“大饶错,却要孩子来承担。”
转眼到了年底,公司举办年会。热闹的气氛中,我突然想起了李勇。不知道他在新的城市过得怎么样,娟适应了吗?
年会结束后,我收到了李勇发来的消息,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和娟在一棵圣诞树前笑着,背后是陌生的城市街景。娟长高了一些,笑得很开心。
“田姐,新年快乐。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好。”他写道。
我看着照片,心里既欣慰又酸楚。欣慰的是他们终于开始了新生活,酸楚的是这段新生活,是以如此惨痛的代价换来的。
春节我回老家过年。村子里张灯结彩,到处是喜庆的气氛。路过李勇家时,我看到门上的春联已经褪色,院子里冷冷清清。他的父母去外地和他一起过年了,这个家,就这样空了。
大年初三,我去镇上买东西,偶然遇见了王秀云。她牵着儿子,在超市里选购年货。她瘦了很多,脸色憔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她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想走开。
“秀云。”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勉强笑了笑,“田颖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看着她,“你...还好吗?”
她苦笑着摇头,“就那样吧。听李勇带着娟去外地了?”
我点点头。
“娟...她好吗?”秀云问,声音有些颤抖。
“挺好的,李勇很疼她。”
她眼眶红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儿子拉着她的衣角,要买糖果。秀云蹲下身,轻声哄着孩子。
“这孩子...是赵大伟的吗?”我忍不住问。
她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看着我:“田颖,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我不辩解,是我错了,错得离谱。但我只想,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不愿多,“算了,都过去了。我要走了,再见。”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也许这个故事,还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回到村里,我向母亲提起了遇到王秀云的事。母亲:“你还不知道吧?秀云和赵大伟也快过不下去了。赵大伟整喝酒,喝醉了就打她。她娘家现在也不管她了,她丢人。”
“那她怎么办?”
“能怎么办?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母亲,“不过听她最近在打听二儿子的下落,想见见孩子,但她姐姐不让。”
“为什么?”
“怕她教坏孩子呗。”母亲摇摇头,“要我,最可怜的是那几个孩子。大女儿没了妈,二儿子被送来送去,儿子...唉,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以后怎么办?”
那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李勇一家还像以前那样幸福地在一起,三个孩子围着父母嬉笑。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窗外,新年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绚丽而短暂。
生活还在继续,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有些伤痕,永远都会在那里。李勇的故事,成了村里的一个警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着,感叹着,然后继续各自的生活。
而我,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张圣诞树前的照片,想起李勇空洞的眼神,想起王秀云憔悴的背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庄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圆满,有的破碎。而命运,就像那条穿过村庄的河,看似平静,深处却暗流涌动,不知会将人带往何方。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但即使绳子断了,生活还得继续。只是那个断处,永远都会在那里,提醒着曾经发生过的一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