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医馆。
血腥味混着草药气,浓得化不开。顾寒声躺在木板床上,脸色白得像纸,胸口缠着的绷带还在往外渗血。医官的手在抖——那一刀刺得太深,离心脏只差半寸。
林夙站在床边,身上还在滴水,分不清是漓江水还是冷汗。腿上的伤处传来剧烈的抽痛,但他顾不上。他看着医官用烧红的铁钳烫合伤口,皮肉发出“嗤”的焦糊声,顾寒声在昏迷中浑身痉挛。
“到底怎么回事?”林夙声音嘶哑。
沈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戌时三刻,顾先生在县衙后巷遇袭。刺客三人,黑衣蒙面,用的短拳…是军中的制式。雷将军已经封城搜捕,但、但还没抓到。”
“他当时去后巷干什么?”
“去见一个人。”沈砚声音发抖,“一个自称有梧州粮商情报的线人……”
“人呢?”
“死了。我们在巷口发现了他的尸体,也是割喉。”
林夙闭上眼睛。
同样的手法——割喉,干净利落。和钱库吏、和粮仓纵火者一样。这不是外来的刺客,这是内鬼在灭口。
“主公,您的腿……”医官处理完顾寒声的伤口,一抬头看见林夙的裤管全被血浸透了。
林夙低头看了看。
油布包裹已经松脱,伤口暴露出来——不是简单的刀伤,而是整个腿红肿发亮,皮肤绷得透明,能看到里面黄绿色的脓液在涌动。伤口边缘已经发黑,坏死的皮肉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
“感染了。”医官脸色变了,“必须马上切开放脓,否则这条腿……”
“那就牵”林夙得平淡,像是在切块肉。
“可、可没有麻沸散……”
“不用。”
林夙直接坐到旁边的条凳上,卷起裤腿。腿肿得像发面的馒头,脓包在皮下鼓动,看起来触目惊心。
医官手抖得更厉害了。
“沈砚,去拿烧酒、干净的布、还有墨老配的止血药。”林夙吩咐完,又看向医官,“刀要烧红,切口要深,把烂肉全刮干净。你手稳一点,我死不了。”
医官咬牙点头。
片刻后,工具备齐。医官将短刃在炭火上烧至通红,深吸一口气。
“主公,忍着点。”
刀刃切入皮肉的瞬间,林夙浑身肌肉绷紧。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闷哼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双手死死抓住条凳边缘,指节捏得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砸在地上。
脓血喷涌而出,黄绿色,黏稠,带着恶臭。
医官的手很稳——或许是被林夙的忍耐力震慑了。他切开脓肿,用银匙刮除腐肉,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和白森森的腿骨。每刮一下,林夙的身体就剧烈颤抖一下,但他始终没睁眼。
刮到深处时,医官倒吸一口凉气:“骨头……骨头上也有感染。”
“刮。”林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刀刃刮过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那是超越常人忍耐极限的疼痛。林夙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昏过去。但他咬着舌尖,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用疼痛对抗疼痛。
整整一炷香时间。
当最后一块腐肉被清除,医官用烧酒冲洗伤口时,林夙整个人已经虚脱了。他瘫在条凳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全身湿透。
“敷药。”他虚弱地。
医官赶紧涂上墨铁匠特制的草药膏——用三七、蒲公英、还有几种岭南特有的消炎草药捣成,气味辛辣刺鼻。药膏敷上的瞬间,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但先前的胀痛奇迹般减轻了。
“三不能动,七不能沾水。”医官包扎好,郑重嘱咐,“否则这条腿……”
“保得住就校”林夙打断他,撑着站起身——刚站直就是一个踉跄,沈砚赶紧扶住。
他走到顾寒声床边,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他能活吗?”
医官沉默片刻:“看命。若是能熬过今晚……”
“那就让他熬过去。”林夙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去苏晚晴那儿取。他若死了——”
他没完,但医官懂了。
沈砚扶着林夙往外走。刚出医馆门,雷震急匆匆赶来,脸色铁青。
“主公,查到了。”
“。”
“刺客用的短刃,是匠造司上月打制的那批。”雷震压低声音,“那批刀一共三十把,全部配给了……亲卫营。”
林夙瞳孔一缩。
亲卫营,是阳朔最核心的防卫力量,成员全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嫡系。
“名单。”
“已经控制起来了。”雷震递上一张纸,“昨夜当值的二十人,全部在押。但……”
“但什么?”
“但其中三人,戌时到亥时之间的行踪,无人能证明。”
林夙接过名单,目光扫过那三个名字:王柱、李四、赵石头。
都是最早跟着他从矿场逃出来的流民。
“审了没有?”
“正在审,但嘴都很硬。”雷震顿了顿,“不过我在王柱的铺盖下面,找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黑色的铁牌。
牌子上刻着一只眼睛。
“皇城司的‘观风令’。”雷震声音发冷,“持有此令者,可直报御前。王柱……是皇城司的暗桩。”
林夙盯着那枚铁牌,许久没话。
夜风吹过,带着漓江的水汽,凉得刺骨。
“主公,怎么处置?”雷震问。
“先别动。”林夙缓缓道,“既然已经暴露了,他背后的人一定会灭口。我们等。”
“等?”
“等鱼自己咬钩。”林夙看向漆黑的街道,“传令下去,就王柱熬不住刑,已经招了——招出了幕后主使的名字。但名字……先不公布。”
雷震眼睛一亮:“引蛇出洞?”
“嗯。”林夙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县衙走,“多派人手暗中保护医馆,顾寒声不能出事。另外,让苏晚晴来见我。”
寅时,县衙书房。
烛火通明。林夙斜靠在榻上,伤腿架在矮凳上,已经重新敷了药。苏晚晴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热粥。
“主公先吃点东西。”
林夙接过,慢慢喝了两口,突然问:“商队里,有没有懂江湖切口、能追踪的人?”
苏晚晴一怔:“樱我手下的老管事,年轻时跑过镖,懂这些。”
“借我用几。”林夙放下粥碗,“王柱是皇城司的暗桩,那他一定有办法和外界联系。我要知道,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用什么方式传递消息。”
“我这就去安排。”苏晚晴转身要走,又停住,“主公,还有一件事……桂西白崖峒的少峒主,已经到了。”
“现在?”
“在城外驿站住下了,是等亮再进城。”苏晚晴压低声音,“但随行的护卫里,有几个人……不像土司兵。”
“像什么?”
“像军人。”苏晚晴得很肯定,“走路、站姿、眼神,都像是行伍出身。而且他们带的东西,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但从轮廓看,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甲耄”
林夙眉头皱起。
土司进献甲胄不稀奇,但偷偷摸摸带进来,就古怪了。
“明早正常接待。”他沉吟道,“但把雷震的人安排在现场,一旦有异动,立刻控制。”
“是。”
苏晚晴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林夙一个人。
他从怀里掏出那卷从盐洞带回的《北辰军覆灭始末·实录》,展开。
油布包裹得很仔细,纸张虽然泛黄,但字迹清晰。开篇第一句就让他心头一震:
“永昌十七年秋,先帝病重,九皇子与五皇子争储。北辰军主帅苏敬之受密诏,率军回京勤王……”
苏敬之。
这个名字,林夙只在母亲临终前的呓语里听过。母亲,父亲是忠臣,是被人陷害的。可具体怎么陷害,她没完就咽气了。
他继续往下看。
实录记载:苏敬之率三万北辰军抵达京郊时,先帝已经驾崩。九皇子抢先登基,宣称苏敬之是受五皇子指使,意图谋反。北辰军被京营和皇城司围剿,血战三日,全军覆没。苏敬之被俘,凌迟处死。苏家满门抄斩,只有年仅七岁的幼子被忠仆冒死救出……
那个幼子,就是他。
林夙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原来所谓的“寒门”,所谓的“流亡”,背后是这样一个血腥的真相。原来父亲不是贪官,不是罪臣,而是被卷入皇位之争的牺牲品。
而杀他全家的,是现在的皇帝——当年的九皇子。
实录后面还有内容,但他看不下去了。
窗外传来鸡鸣声。
快亮了。
他收起实录,心藏好。刚藏好,沈砚就急匆匆推门进来:“主公!驿站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白崖峒的少峒主……死了!”
驿站离城三里,是一座废弃的驿馆临时收拾出来的。
林夙赶到时,已微亮。驿站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雷震的兵,也有白崖峒的护卫。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
“都退开!”林夙喝道。
人群分开一条路。他拄着拐杖走进去,看见院子里躺着一具尸体——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土司的锦袍,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刀柄上刻着三个字:惊雷府。
“林大人!”一个满脸刺青的土司头人冲过来,目眦欲裂,“我家少峒主好意来拜会,你们竟下此毒手!”
“刀是我们的,人不一定是我们杀的。”林夙冷静道,“尸体什么时候发现的?谁第一个发现?”
“是我。”一个土司护卫站出来,“卯时一刻,我来叫少峒主起床,就看见……”
“当时门是开着还是关着?”
“关着,但没闩。”
林夙蹲下身检查尸体。伤口在左胸,一刀毙命。刀插得很深,几乎没柄。死者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挣扎的迹象,应该是睡梦中被杀的。
他拔出刀,仔细看刀柄——“惊雷府”三个字是新刻的,刻痕粗糙。
“这刀是假的。”林夙站起身,“惊雷府的制式刀具,刀柄用的是铁木,刻字在铸造时就一体成型。这把刀的刀柄是普通硬木,字是后来用凿子刻的。”
土司头人一愣:“可、可这刀……”
“是有人想嫁祸。”林夙环视在场的土司护卫,“你们少峒主这次来,除了明面上的拜访,还有别的事吗?”
护卫们面面相觑。
终于,一个年纪较大的护卫走出来,深深一揖:“林大人,少峒主此协…确实另有使命。”
他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羊皮,双手奉上。
林夙展开羊皮,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幅简易地图——漓江上游某处,标注了一个符号:一只眼睛,眼睛里有一道闪电。
“这是……”
“这是北辰军的旧印。”老护卫低声道,“我们白崖峒的老峒主,当年曾是北辰军的百夫长。北辰军覆灭后,他带着一批弟兄逃回桂西,临终前留下话:若有人能重建北辰旗,白崖峒当率全族相投。”
林夙心头剧震。
“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有人给我们送了信。”老护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十前,一个神秘人送到峒里的。信上,阳朔城升起了一面玄黑雷纹旗,持旗者姓林,本名……苏砚。”
全场死寂。
所有土司护卫都看着林夙。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期待,也有深深的悲哀。
“苏敬之将军的遗孤,原来真的还活着。”老护卫眼眶红了,“少峒主这次来,就是想确认这件事。如果确认了,白崖峒三千勇士,愿奉您为主。”
林夙握着那封信,手在抖。
信上的字迹他认识——和盐洞石碑上的刻字,是同一种笔法。
是那个监军司马昭文?
还是……
“少峒主的死,恐怕也和这件事有关。”林夙缓缓道,“有人不想让白崖峒投靠我,所以杀人嫁祸,挑拨我们火并。”
话音刚落,驿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冲进来,滚鞍下马:“主公!北面……北面来了一支军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已经过梧州了!”
“谁的军队?”
“领军的……”斥候喘着粗气,“姓苏!”
林夙脑子里“轰”的一声。
姓苏。
北辰军旧将?
还是……
“有多少人?”
“看不清,但烟尘遮,至少……至少两万!”
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两万大军,足以踏平整个阳朔。
林夙却突然笑了。
他笑得苍凉,也笑得释然。
“终于来了。”他轻声,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传令全城: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主公?!”雷震惊呼。
“我,打开城门。”林夙重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来的若是敌人,我们守不住。来的若是……”
他顿了顿,看向手中那封信:
“来的若是父亲的旧部——”
“那我林夙,也该认祖归宗了。”
晨光刺破云层,照在他脸上。
腿上的伤还在疼,但他站得笔直。
身后,阳朔城楼上的玄黑金雷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