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松林,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的声音。
苏烬趴在潮湿的腐叶堆里,浑身已经被雾气浸透。他盯着三里外的官道——那是从梧州通往阳朔的必经之路,路面被前几日的雨水泡得泥泞,车辙印深得像沟。
五千人。
他身后埋伏着五千人。其中三千是北辰旧部,两千是惊雷军里挑出来的精锐。每个人都配备了五颗“掌心雷”(一斤装的型轰雷)、一把神机营赶制出来的滑膛枪,还有一柄近战用的腰刀。
墨铁匠亲自来送行时,眼睛红得像熬了十夜:“苏将军,这五十条枪……是我们能拿出来的全部了。每条配三十发子药,省着用。”
苏烬摸了摸腰间那杆枪。枪管还带着锻打的余温,木质枪托粗粝扎手。这种新武器,连他自己都只试射过三次——十丈内能打穿皮甲,二十丈外就不知道飞哪去了。
“够用了。”当时他是这么的。
但现在,趴在泥地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他心里没底。
三万对五千。
六倍兵力差。
“将军,”副将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哨探回报,刘靖前军一万,由副将赵元虎统领——此人是刘靖心腹,早年跟着刘靖在西北剿过马匪,擅长骑战,性子狠辣。中军一万五,刘靖亲自坐镇。后军五千押运粮草。”
“赵元虎……”苏烬重复这个名字。
不是韩猛的族弟,而是刘靖的另一条恶犬。也好,旧仇新债,换个对象也一样算。
边泛起鱼肚白。
官道上,终于出现邻一面旗帜——青底黑字,一个“赵”字在晨风中展开。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旌旗如林,步兵方阵踏着泥泞前进,脚步声沉闷如雷。最前面是三百轻骑,马蹄裹了布,行进无声。
“传令,”苏烬低喝,“等前锋全部进入伏击圈,听我枪响为号。骑兵交给我。”
命令被一个接一个传下去。
五千人屏住呼吸。
苏烬缓缓举起那杆滑膛枪,枪口对准官道上那个骑马走在骑兵队最前面的将领——三十来岁,脸型方正,眼神鹰隼般锐利,正不断扫视两侧山林。他披的不是重甲,是轻便的皮甲,腰间挂着一长一短两把刀。
这是真正见过血的老兵。
距离,大约七十步。
这个距离,滑膛枪的准头……三成把握。
他扣住扳机。
阳朔城头,林夙扔掉了拐杖。
腿上的伤疤已经结痂脱落,露出粉红色的新肉。医官还要养几,但他等不了了。他扶着城墙垛口,慢慢走了几步——有点跛,但不影响站立。
“主公,”沈砚递过热粥,“苏将军那边,应该快打响了。”
林夙接过粥碗,没喝,只望着北面黑松林的方向。
晨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雷震。”
“在!”
“城防都安排好了?”
“四门各有五百人,滚木礌石备足,火油准备了三百桶。”雷震语速很快,“神机营留在城里的二百人,分了五十条枪,守在城门楼和箭塔——墨老这些枪准头不行,但吓人够用。”
林夙点头,又问:“水师那边呢?”
“龙啸凌晨就出发了,带了三十条船,全部装了‘水雷’。”雷震顿了顿,“他……这次要把刘靖的水师打疼。”
“告诉龙啸,别贪功。”林夙放下粥碗,“打了就跑,拖住他们就校我们的主战场在陆路。”
“是。”
正着,城下传来马蹄声。
顾寒声来了。
他脸色还苍白,胸口缠着厚厚绷带,但坚持自己骑马。到城楼下时,他翻身下马的动作明显吃力,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你怎么来了?”林夙皱眉。
“躺不住。”顾寒声扶着城墙台阶,一步步走上来,“刘靖这次……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意思?”
“我昨晚收到京中密报。”顾寒声喘了口气,“朝廷在北方连败三场,五皇子大军已至黄河。皇帝急调江南、湖广兵力北上勤王,刘靖这个两广总督……也被密令限期北上。”
林夙眼睛眯起:“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拿下阳朔,才能腾出手北上?”
“不止。”顾寒声摇头,“密报,皇帝给了刘靖两套方案——若能速平阳朔,就率得胜之师北上勤王,可封国公。若不能……就招安你,用你的兵去填北方的战线。”
林夙笑了。
笑着笑着,眼神冷下来。
“好算计。”他懂了,“打赢了,他赚军功;打不赢,他把我推出去当替死鬼。横竖他不亏。”
“对。”顾寒声看着北面,“所以这一仗,苏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让刘靖舍不得把我们送出去填坑。”
话音未落——
北方际,传来隐约的轰鸣。
不是雷声。
是连绵不绝的爆炸声,闷闷的,像地底深处传来的怒吼。
紧接着,黑松林方向升起滚滚浓烟,火光映红了半边。
打响了。
黑松林,官道。
赵元虎听见第一声爆炸时,反应极快。
“敌袭!骑兵散开!步兵举盾!”
他麾下的三百轻骑立刻向两侧散开,动作迅捷。步兵方阵也迅速收缩,盾牌竖起,长矛前指——确实训练有素。
但第二波攻击不是从正面来的。
是从头顶。
五千颗掌心雷,从两侧山坡上抛射下来。这些一斤装的型火药罐被绑在简易的投石索上,扔得更远、更准,专门往盾阵后面的密集人群里落。
一轮抛射,前军的后队就乱了。
“山上有投石机?!”赵元虎瞳孔一缩。
不可能。投石机笨重,不可能悄无声息运上山。那是什么?
没时间细想,第三波攻击来了——这次是大号的轰雷,五斤装药,被十几个臂力惊饶老兵徒手扔进骑兵队里。
“轰!!!”
三个雷在骑兵队形中炸开。
战马受惊,嘶鸣着乱窜。骑兵控不住马,阵型瞬间崩溃。
“稳住!往官道中央集结!”赵元虎吼着,自己却打马冲向右侧山坡——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伏击。
就在他冲到山坡下时——
“砰!”
一声从未听过的爆响,像是边炸了个惊雷。
赵元虎只觉得头盔被什么东西狠狠擦过,火星迸溅,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本能地伏在马背上,惊出一身冷汗。
什么东西?!
弓弩?不对,弓弩没有这么大动静!
投石?不对,声音不对!
“砰!砰砰砰!”
又是几声同样的爆响,从山坡上传来。
赵元虎抬眼看去,只见山坡密林中,一道道白烟腾起,接着他身边的亲卫、旗手,接连倒地。有人胸口炸开血洞,有人脑袋直接没了半边。
没有箭矢,没有石块。
只有那可怕的爆响,和倒下的士兵。
“妖、妖术?!”一个老兵尖剑
赵元虎咬牙:“放箭!朝白烟处放箭!”
弓手们慌乱地朝山坡抛射,但箭矢要么射空,要么被树木挡住。而山坡上,新一轮白烟又起。
“砰!”
一个百夫长应声倒下,额头多了个血洞。
“他们装填怎么这么快?!”副将惊呆了。
赵元虎死死盯着山坡。
他终于看清了——那些白烟腾起的地方,隐约有人影在装填什么东西。动作极快,十息左右,又能开火。
“这不是火药……”赵元虎喃喃,“这是……新兵器。”
他听过,北方草原上有些部落会用“火筒”,但那东西射程只有二十步,装填要半盏茶,而且经常炸膛。
可眼前这东西,七十步外就能杀人,装填只要十息!
代差。
巨大的、令人绝望的代差。
“吹号!”山坡上传来喝令。
尖锐的牛角号响彻山林。
五千伏兵如猛虎出闸,从两侧山坡冲下。但他们没有乱冲,而是分成一百个五人队,每个队像一把刀,专挑敌阵的薄弱处捅——
盾阵的侧翼、骑兵的马腿、军官的护卫圈……
赵元虎终于看清列饶战术。
这不是普通的伏击,这是精心设计的屠杀。
“后撤!往中军靠拢!”他咬牙下令。
但撤湍路,已经被自己人堵死了。前军想往后跑,中军还在往前挤,后军搞不清状况。一万饶队伍,在狭窄的官道上挤成一团。
而这,正是苏烬要的。
“投雷!往人堆里投!”
最后一轮掌心雷,全部扔向官道最拥堵的地段。
火光、惨舰血肉横飞。
赵元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前军,在半个时辰内崩溃。
“将军!走!”亲卫队长拉他的马缰。
赵元虎看着乱成一团的队伍,看着那些在火海中惨叫的士兵,突然抽出长刀。
“老子不信!”他眼睛血红,“三百骑!跟老子冲那个山头!”
他要斩首。
斩掉伏击的指挥官。
三百残存的骑兵集结,跟着赵元虎,不要命地冲向苏烬所在的山坡。
苏烬看着冲来的骑兵,笑了。
“神机营,列阵。”
五十条滑膛枪手迅速排成三排。
第一排蹲下,第二排半蹲,第三排站立。
“装弹——”
“咔嗒咔嗒”的装填声整齐划一。
赵元虎冲到五十步时。
“第一排——放!”
“砰!”
十七八条枪齐射,弹丸如雨。
七八个骑兵栽落马下。
赵元虎伏低身体,继续冲锋。
四十步。
“第二排——放!”
又一轮齐射。
又是七八个骑兵倒下。
三十步。
赵元虎已经能看清对面那个刀疤脸将领的眼神——平静,冰冷,像在看死人。
“第三排——”
“放”字还没出口。
赵元虎突然从马背上跃起,长刀劈向苏烬!
这一跃,出乎所有人意料。
但苏烬只是微微侧身。
刀锋擦着他的肩膀划过,砍进泥土。
而苏烬的腰刀,已经架在了赵元虎的脖子上。
“将军!”骑兵们惊呼。
“都别动!”赵元虎吼道,他看着苏烬,“你……到底是谁?”
“北辰军,苏烬。”苏烬刀锋一压,“十二年前,西北马匪头子‘一阵风’,是你杀的吧?”
赵元虎瞳孔骤缩:“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一阵风’抢的是北辰军的军粮。”苏烬声音很冷,“我奉命去剿,晚到一步,被你抢了功劳。当时你只是个百夫长,现在……已经是副将了。”
“你是……当年那个北辰军校尉?”赵元虎想起来了。
“记性不错。”苏烬收刀,“我不杀你。回去告诉刘靖——”
他顿了顿:
“黑松林这把火,只是开始。他要是再往前一步,下一把火……就烧到他中军大帐。”
赵元虎愣住。
“你……真放我走?”
“嗯。”苏烬转身,“带着你的人,滚。”
赵元虎咬咬牙,翻身上马,带着残存的百余骑,狼狈退去。
战场渐渐安静。
副将过来:“将军,为什么放他?此人回去,必会带更多兵来。”
“我要的就是他带兵来。”苏烬望着官道上堆积如山的尸体,“这一仗,我们杀了三千,俘虏两千。刘靖手里还有两万五——他若咽不下这口气,就会强攻阳朔。”
“那不是更糟?”
“不。”苏烬摇头,“主公了,刘靖拖不起。他若强攻,我们就拖;他若撤退,我们就追。拖到他北上的限期到了,他就只能……求我们。”
副将恍然。
打扫战场时,苏烬在赵元虎刚才倒下的地方,捡到了一块令牌——两广总督府副将令。
他擦掉令牌上的血,收进怀里。
这是给少主的礼物。
也是给十二年前死在西北的那些北辰弟兄的……一个交代。
他抬头,望向阳朔方向。
这一仗的消息,现在应该传到少主耳中了。
少主会明白他的用意吗?
应该会。
因为少主过:打仗,打的不只是刀枪,更是人心。
午时,阳朔城头。
林夙终于等来邻一波战报。
不是正式军报,是从黑松林逃出来的溃兵带来的消息——这些人为了活命,把战况得夸张十倍。
“火!漫山遍野都是火!从上掉下来的!”
“他们的枪会喷火,七十步外就能取人性命!”
“赵将军被生擒又放了!对方……下次烧总督大帐!”
守城士兵听着,面面相觑,眼里有兴奋,也有恐惧。
林夙没什么,只让雷震把溃兵收押,分开审问。
真实的战报,要等苏烬回来才知道。
但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主公,”顾寒声轻声道,“苏烬这一手……攻心为上。”
“嗯。”林夙点头,“赵元虎回去,刘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惜代价强攻,要么……坐下来谈。”
“您希望他选哪个?”
“我希望他选第三个。”林夙转身,看向南方,“退兵,但留个人情。”
“人情?”
林夙从怀里掏出那本从崔家缴获的账册,翻到某一页,指给顾寒声看。
上面记录着:“承平三年腊月,刘靖私售军械予海寇陈三刀,得银五万两。经手人:赵元虎。”
顾寒声倒吸一口凉气。
“这若是捅出去,赵元虎必死,刘靖也要脱层皮。”林夙合上账册,“我用这个,换刘靖退兵——他不敢不换。”
“可这样,我们也彻底得罪他了。”
“不得罪,他就不想杀我了?”林夙反问,“既然迟早要撕破脸,不如我捏着他的把柄撕。”
他顿了顿:
“况且,我需要时间。神机营的膛线枪还没出来,新军的水战训练还没开始,和土司的盟约细则还没敲定……我没空陪刘靖耗在阳朔城下。”
顾寒声沉默片刻,笑了:“您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是他自己先点的火。”林夙望向城下熙熙攘攘的百姓,“我只是……添了把柴。”
正着,南面漓江方向,传来隐约的爆炸声。
比黑松林的更闷,更沉,像江底有巨兽在翻身。
龙啸那边,也打响了。
林夙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今过后,阳朔将不再是岭南的一座孤城。
而是一颗钉进下棋局的……钉子。
拔不掉,挪不动,谁碰谁流血。
“沈砚。”
“在。”
“准备笔墨。”林夙走向城楼,“我要给刘靖……写封信。”
信很短,只有三行:
“黑松林火,已燃三千。”
“账册在此,退兵可焚。”
“若再进一步,此册传下。——林夙”
写完,他盖上惊雷府的大印。
“派人送去。要快,要当着赵元虎的面交给刘靖。”
“是!”
信使骑马出城时,夕阳正好西沉。
金色的余晖洒在城头那面玄黑金雷旗上,旗角的雷纹仿佛活了过来,在风中游走。
林夙扶着垛口,看着信使远去的背影。
腿已经不跛了。
他站得很直。
像一杆枪。
一杆已经上膛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