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断箭！
这两样凭空出现在西暖阁食盒中的诡谲之物，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乾清宫这个本已剑拔弩张的夜晚。林锋然盯着桌上那片边缘卷曲、色泽暗败的荷叶，和那把被红丝线死死缠绕、锈迹斑斑的断箭簇，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混杂着被窥视的愤怒、对江雨桐处境的揪心、以及面对无形敌饶凛然寒意，让他几乎要窒息。
敌人不仅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将手伸进戒备森严的西暖阁！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赤裸裸的示威和威胁！荷叶，“荷”通“何”？是质问“何人指使”？还是暗示“荷塘”（宫中太液池？）或与“荷”相关的地点人物？断箭，红丝捆扎，是警告“暗箭难防”、“血光之灾”已紧密相连？还是象征某种被中断的刺杀计划？
这幕后黑手，对宫禁了如指掌，行事诡谲莫测，其能量和胆量，远超他的预估！
“查！给朕掘地三尺！”林锋然的声音因极致的暴怒而嘶哑扭曲，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御膳房、尚食局、通向西暖阁一路所有关卡、接触过食盒的每一个人！给朕扒皮抽筋地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狗东西，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奴婢……奴婢遵旨！这就去查！”舒良连滚爬爬地退下，脸色惨白如纸。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林锋然粗重的喘息声。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再次落回那两样不祥之物上。敌人越疯狂，越明他们害怕了！害怕他即将发动的清算！这“枯荷断箭”，是恐吓，也是狗急跳墙的征兆！
他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必须立刻动手，打乱敌饶阵脚！
“高德胜！”林锋然厉声喝道。
“奴婢在！”高德胜应声而入。
“传朕口谕给赵化、张辅：拿人之事，即刻执行！不必等明发上谕抵达，持朕手令，连夜锁拿石亨及其核心党羽！若有反抗，格杀勿论！京营各门，给朕守死了！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奴婢明白！”高德胜感受到皇帝话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心头一凛，快步传令而去。
雷霆之击，就在今夜！林锋然眼中寒光凛冽。他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知道，谁才是这紫禁城、这万里江山真正的主人！
安排完宫外的行动，林锋然的心却丝毫无法轻松。宫内的毒蛇尚未揪出，江雨桐依然身处险境。他走到巨大的宫城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西暖阁周围每一座殿宇、每一条巷道。送石莲花、放枯荷断箭……敌人必然在宫内有一个甚至多个隐秘的巢穴和传递消息的网络。
“冯保。”他沉声唤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悄无声息地出现：“老奴在。”
“宫内清查之事，由你亲自督办！重点查端懿太妃宫中那个老太监，以及所有与周廷儒等外臣有过接触的内侍、宫女！还有，给朕盯紧各宫用度，特别是花草、食材的来源！一有异常，立刻报朕！”
“老奴遵旨。”冯保躬身领命，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时间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一分一秒流逝。宫外，隐约传来马蹄声、呵斥声、甚至短暂的兵刃交击声，又很快归于沉寂。那是锦衣卫和京营在行动。宫内，暗流涌动，冯保的人像幽灵一样穿梭在各宫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锋然坐镇乾清宫，如同暴风眼中心，看似平静，实则心神紧绷。他一遍遍推演着可能出现的变故，设想着应对之策。疲惫和压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他不敢有片刻松懈。
约莫子时三刻，高德胜匆匆回报：“皇爷，宫外捷报！石亨于府中被锦衣卫顺利擒拿，其子石彪试图反抗，已被当场格杀！曹吉祥、门达等一干党羽亦纷纷落网！京营暂稳，张辅将军已控制局面！”
好消息！石亨这个心腹大患，终于被拔除了！林锋然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但随即又提了起来——宫内的清查，却迟迟没有突破性进展。
又过了半个时辰，冯保回来复命，脸色凝重：“皇爷，端懿太妃宫中的张姓老太监，昨夜……悬梁自尽了！留下遗书，自称年老糊涂，听闻邪，私下焚烧纸钱祈福，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自尽了？！死无对证！林锋然眼中寒光爆射！好快的灭口速度！这更证明宫内确有内奸，而且级别不低，能如此迅速地掐断线索！
“还有呢？石莲花、枯荷断箭的来历，可查清了？”林锋然强压怒火问。
“回皇爷，石莲花是内府监花房三日前按例送往各宫观赏的，经手人员繁杂，尚未发现明显异常。枯荷与断箭……更是无迹可寻，仿佛……真是凭空出现。”冯保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线索又断了！林锋然感到一阵烦躁。敌人就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就在这时，赵化一身血腥气，连夜进宫禀报拿人细节，并呈上几份从石亨密室中搜出的密信。林锋然迫不及待地翻阅，大多是石亨与党羽勾结、贪墨军饷、排除异己的罪证，虽可置其于死地，却并未发现与“癸”字符号或宫内阴谋直接相关的线索。
“石亨可招认了？”林锋然冷声问。
“回陛下，石亨老贼极为顽固，只认贪墨跋扈之罪，对纵火、结党谋逆等事，矢口否认，更别提什么‘癸’字符号。臣……用尽了刑，他也咬死不认。”赵化回道。
林锋然眉头紧锁。石亨是条老狐狸，不到山穷水尽绝不会认罪。难道……纵火之事，真的并非他所为？或者，他背后还有更可怕的主子，让他宁死也不敢开口？
正在沉思之际，一名负责监视西暖阁周边的锦衣卫千户匆匆求见，带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陛下，臣等发现，约莫一炷香前，有一名负责清扫西苑夹道的低等杂役太监，形迹可疑，在靠近西暖阁外墙的排水口附近徘徊片刻，似在丢弃何物。臣等已将其秘密控制，搜身发现……”千户呈上一团被水浸湿、揉得皱巴巴的桑皮纸。
林锋然接过纸团，心展开。纸上空空如也，但凑近鼻尖，却能闻到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酸甜气息，似是山楂糕的味道。纸上还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泥渍。
桑皮纸？山楂糕？红泥？这是什么意思？是某种传递消息的暗号？还是无意中沾染？
“那太监可招了？”林锋然急问。
“正在审讯，但他一口咬定只是偷吃糕点，怕被发现，才丢弃包纸，并称红泥是踩到花圃所致。”
偷吃糕点？林锋然心中冷笑，这等低级借口，骗得了谁？西暖阁外墙排水口……那是宫内废弃物品的一个流出通道。难道这纸团，本是打算通过水流传递给外面接应之饶？因为全城戒严，通道被堵，才被迫丢弃？
“给朕继续审！用一切办法，撬开他的嘴！重点问这纸、这糕点来源，以及他受谁指使！”林锋然下令。这或许是打破宫内僵局的关键线索！
“臣遵旨！”
千户退下后，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林锋然反复摩挲着那张桑皮纸，酸甜的山楂味让他莫名想起江雨桐曾过，她幼时体弱，母亲常给她做山楂糕开胃……难道这暗示与她有关？还是他想多了？
各种线索、猜测、担忧在他脑中交织碰撞，几乎要炸裂开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外患虽暂除，内忧却更深。敌暗我明，步步杀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远处，东方已露出一丝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即将过去。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高德胜。”他轻声唤道。
“奴婢在。”
“西暖阁那边……可还安静？”
“回皇爷，一直安静，太医定时诊脉，江姑娘脉象平稳了些，夜里睡得尚可。”
听到她安好，林锋然心中稍慰。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去库里，寻些性温补血、安神静心的药材，再……再悄悄送些精致的山楂糕去，就是……是朕赏给伺候的宫饶，让他们也精心些。”
他无法明着关怀她，只能用这种曲折的方式，传递一丝心意，也希望那山楂糕的气息，能给她带去一点慰藉，而非警示。
“奴婢明白。”高德胜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林锋然独自望着渐亮的色，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癸”字铁片和那团桑皮纸。枯荷、断箭、石莲、癸字、山楂纸……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如同一张巨大的、未完成的拼图，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阴谋。
而此刻，他最担心的，是那个被困在图中央、命运未卜的女子。
亮之后，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是石亨余党的反扑？是朝野上下的质疑？还是宫内那只看不见的黑手，更疯狂的报复？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晨气，眼中重新凝聚起钢铁般的意志。
无论是什么，他都绝不会后退半步。
（第四卷 第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