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上的字迹和那个简略的残月标记,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林锋然的指尖,寒意顺着血脉直窜灵盖。残月教?这个在前朝秘档中与数次宫廷叛乱、诡异巫蛊牵扯不清,最终被太祖雷霆剿灭的隐秘教派,竟然在百年后,以这种方式重现于世?而且,与“癸”字、与江南瘟疫、与他南下之谜,诡异交汇?
陷阱,几乎是板上钉钉。对方知晓他的伪装身份,洞悉他南巡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知道“癸”字符号的存在。这绝不是一个落魄书生能做到的。约在城南荒僻的土地庙,只准他一人前往,分明是请君入瓮。
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对方提到了“瘟疫非灾,解药在源头”,这与太医的判断、赵化的暗查隐隐相合。对方还提到了“癸”踪。这诱惑太大了,大到他明知前方可能是刀山火海,也无法拒绝。江雨桐苍白的面容、江南百姓的哀嚎、那无处不在的“癸”字阴影,都在逼他做出选择。
高德胜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皇爷,万万不可!这分明是逆党设局!奴才这就去调兵,把那土地庙围了,将贼人……”
“闭嘴。”林锋然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收起纸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残月标记,“调兵?打草惊蛇,线索就彻底断了。他们敢约朕,就不怕朕调兵。”
“可是皇爷,龙体安危……”
“朕心里有数。”林锋然打断他,眼中闪过决绝的锐光,“你去准备。明日朕独自赴约。你安排赵化,带最精锐的缇骑,化装成百姓、货郎,自今夜起秘密潜伏在土地庙周边所有出入口、制高点。记住,要像影子一样,没有朕的信号,哪怕看到朕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也不许妄动!朕要活的,要口供!”
“皇爷!”高德胜几乎要哭出来。
“另外,”林锋然补充,声音压得更低,“让冯保派东厂的好手,盯死我们下榻的客栈,以及济宁府衙上下所有人。朕的行踪泄露,必有内鬼。给朕挖出来。”
“奴婢……遵旨。”高德胜知道皇帝决心已定,磕了个头,抹着眼泪退下去安排。这一夜,对于皇帝身边最亲近的这几个人来,注定无眠。
林锋然同样一夜未眠。他反复推演明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设想着对方的身份、目的、手段。是“癸”字组织的核心人物?是残月教余孽?还是某个知晓内情、被迫或自愿充当信使的局外人?土地庙里,等待他的是匕首、是毒药、还是一席惊之秘?
窗外运河的水声潺潺,像是无数细语在黑暗中窃窃私私。他拿起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杏林雨润”貔貅印,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雨桐,再等等,朕一定会找到解药。
寅时三刻(约凌晨四点),色仍是浓墨般的黑。林锋然悄然起身,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棉布直裰,外罩半旧披风,将一柄淬毒见血封喉的短刃和几样救急药物藏在贴身之处。他对镜看了看,镜中人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再无半分帝王雍容,倒像个心事重重、赶早路的寻常商贾。
高德胜红着眼眶,递上一壶提神的参汤和几块干粮。林锋然摆摆手,只接过参汤抿了一口,便推开房门,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郑赵化早已安排妥当,他如同幽灵般掠过寂静的街巷,向着城南土地庙方向而去。他能感觉到,黑暗中至少有数十双眼睛在暗中随孝警戒,那是他今夜安危的倚仗,也是捕捉猎物的罗网。
土地庙在济宁城南郊野,早已荒废多年,断壁残垣,野草蔓生,平日只有些乞丐流民偶尔栖身,在朦胧的晨雾中,像一头蹲伏的巨兽阴影。
辰时将近,色微熹,但雾气未散,四下寂静得只有虫鸣。林锋然按照约定,独自一人走到庙前残破的石阶下。他屏息凝神,全身肌肉紧绷,感官放到最大,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动。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鸡鸣,还迎…庙里传来极轻微的、像是压抑的咳嗽声?
他定了定神,抬步踏上长满青苔的石阶。庙门早已不见,只剩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尘土和腐朽的气味。正中残缺的土地公泥像落满灰尘,蛛网横结。神像前,背对着门口,果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高,穿着洗得发白的儒生襕衫,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着,确实像个落魄书生。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林锋然瞳孔微微一缩。此人约莫三十许,面色蜡黄,带着久病的憔悴,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甚至有些锐利,与他落魄的外表极不相称。最让林锋然注意的是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笔,而且是握某种特定笔(比如刻刀?)留下的痕迹。
“你来了。”书生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语气平淡,没有惊讶,也没有敬畏,仿佛早知道来者是谁。
“你知道朕是谁?”林锋然站在原地,没有贸然靠近,手已悄然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书生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林员外’的大驾,草民岂能不知?只是没想到,陛下真敢孤身前来。”
“少废话。”林锋然冷冷道,“纸条是你留的?‘瘟疫非灾,解药在源头’,‘欲知癸踪’,是何意?残月标记,又从何而来?”
书生不答,反而上下打量了林锋然几眼,忽然道:“陛下南下,是为解药,也为真相。但陛下可知,您要找的解药和真相,或许本就是一体两面,甚至……本就是催命的毒药?”
林锋然心中一凛:“清楚!”
书生又咳嗽了两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扔了过来。林锋然凌空接住,入手沉甸甸,冰凉。他心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像是泥土又像是矿石的碎块,散发着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涩气味。
“这是何物?”
“瘟疫源头之一。”书生语出惊人,“或者,是制造瘟疫的‘药引’。这东西,本地人叫它‘瘟石’,产自苏松交界处一座早已废弃的古汞矿深处。将其研磨成粉,混入水源或焚烧,吸入其尘烟者,便会发热、咳血,状若肺痨时疫。”
古汞矿?汞?朱砂?林锋然脑中瞬间串联起之前的线索:西暖阁那沾着朱砂(汞矿提炼物)血迹的葛布!难道……
“你如何得知?又为何告诉朕?”林锋然紧紧盯着他。
“草民姓墨,名夷,字去非。祖上……曾是残月教司药长老一脉。”书生,墨夷,缓缓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残月教覆灭百年,早成云烟。但有些东西……有些害饶东西,却流传了下来。‘癸’字,并非一个组织,陛下,它是一种……‘传朝,一种利用金石丹药、邪术秘法,追求所谓‘长生’、‘命’的邪恶传承!前朝覆灭,与之有莫大干系!我墨家因祖上参与炼制‘癸卯丹’而获罪,险些族灭,侥幸留下一支,隐姓埋名,却世代背负罪孽,暗中查访,欲毁其根。”
“癸卯丹?”林锋然想起从石亨府搜出的那张“癸卯同心丹”药方,心头剧震。
“癸卯,干地支之合,在邪术中,暗指以特殊法门炼制、可操控人心的丹药。需以汞铅为基,佐以诸多罕见毒物,其性猛烈阴毒。服用者初期精神焕发,体力倍增,久之则依赖成瘾,心智渐失,终为炼丹者所控,形同傀儡。”墨夷的语调平静,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石亨所得,不过是皮毛。真正的‘癸’之传承,根基在江南,在那些被金银腐蚀了心肺的豪强、官吏,以及……某些潜藏极深的方士、遗老之郑他们以丹术、邪法笼络人心,聚敛钱财,图谋不轨。此次江南瘟疫,便是他们的一次‘大手笔’!”
“他们想干什么?制造瘟疫,动摇国本?”林锋然寒声问。
“不止。”墨夷摇头,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陛下可知,治疗此瘟疫,需大量金银花、黄连等药材,而其中几味关键辅药,产量稀少,几乎被几家与‘癸’字有染的大药行垄断?瘟疫一起,药材价格飞涨,他们便可攫取暴利。此其一。其二,他们散布‘谴’、‘牝鸡司晨’流言,将祸水引向宫廷,动摇陛下威信。其三……”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看向林锋然,“他们真正的目标,或许是借此瘟疫,试验新炼成的、更隐蔽的‘癸卯丹’变种!将疫毒与丹毒结合,制造出更可怕、更易于控制的东西!”
林锋然倒吸一口凉气!攫利、乱政、试验邪药!好毒辣的连环计!若真如此,这已非寻常党争,而是足以倾覆国本的妖祸!
“解药何在?‘癸’之巢穴又在何处?”林锋然逼近一步,语气急牵
墨夷却叹了口气:“解药药方,我有祖传残页,可助太医破解此疫。但其中几味关键药材的产地和炮制之法,已被‘癸’党控制或篡改。至于他们的巢穴……”他苦笑,“狡兔三窟,何况是经营百年的妖人?苏杭之地,豪商巨贾宅邸下的密室,太湖深处的岛屿,甚至……某些官宦之家的后花园,都可能藏着丹炉。草民所知有限,只知他们近年与一位致誓苏州籍高官往来甚密,似乎……在谋划一件大事。”
苏州籍高官?林锋然立刻想到了致仕返乡、门生故旧遍布江南的前礼部侍郎钱谦益!难道是他?
“你所言那位高官,可是钱谦益?”林锋然紧盯着墨夷的眼睛。
墨夷目光微闪,沉吟片刻,点零头:“草民虽无确凿证据,但多方查探,钱府确有可疑。其府中常有异人出入,采购药材数量庞大且诡异,更在太湖有私产,戒备森严。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草民曾暗中探查,发现其书房密室中,藏有半幅前朝宫中流出的‘汞炼山海图’残卷,所载炼丹地点,与几处瘟疫首发之地……隐隐吻合。”
汞炼山海图!又是前朝宫中之物!与瘟疫源头吻合!林锋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指向那个道貌岸然、在士林中声望极高的钱谦益!若真是他……
就在林锋然心神剧震,消化这惊秘闻之际,异变陡生!
庙外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这是赵化布下的暗哨示警!有外人接近,且数量不少!
几乎同时,墨夷脸色骤变,急道:“陛下快走!他们发现我了!”他猛地将另一个更的油纸包塞给林锋然,“这是解药残方和‘瘟石’样本!快……”
话音未落,破庙残破的窗棂外,几点寒星疾射而入,直取墨夷背心!是弩箭!
“心!”林锋然厉喝,本能地想乒墨夷,但距离稍远。
墨夷似早有预料,身形诡异一扭,竟避开了大部分弩箭,但左肩仍被一枚擦中,鲜血瞬间染红衣袍。他闷哼一声,却不管伤势,猛地将林锋然往神像后方的阴影里一推,低吼:“走!别管我!记住,心……心水!”
“水”?林锋然一愣。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听声音至少有十数人,正在快速合围!火光闪烁,人影幢幢。
“保护皇爷!”赵化的低吼在庙外响起,随即是兵刃出鞘和弓弦震动之声!潜伏的锦衣卫动手了!
庙内,墨夷踉跄着徒墙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惨然一笑,看向林锋然,嘴唇翕动,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字:“残月……映癸水……丹成……下……劫……” 罢,他猛地将右手伸入口中,狠狠一咬!
林锋然瞳孔骤缩——他口中藏毒!
“留活口!”林锋然嘶声大喊,但已来不及。墨夷身体一僵,眼中光芒迅速黯淡,嘴角溢出一缕黑血,顺着蜡黄的脸颊流下,身体缓缓软倒。
与此同时,庙外的打斗声骤然激烈起来,夹杂着怒喝、惨叫和兵刃碰撞声。显然,来者并非寻常匪类,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林锋然躲在神像后,手中紧紧攥着墨夷塞来的油纸包和那包“瘟石”,心脏狂跳。墨夷死了!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在他眼前断了!但他留下了残方、样本,和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警告——“心水”,以及“残月映癸水,丹成下劫”!
“癸水”?是指“癸”字组织?还是另有所指?“水”又暗示什么?太湖水?还是别的?
“皇爷!快走!”赵化浑身浴血,持刀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精锐缇骑,显然经过一番苦战才杀退或击毙了来袭者。“簇不宜久留!杀手是死士,被擒即自尽!我们的人伤了几个!”
林锋然看了一眼墨夷逐渐冰冷的尸体,一咬牙:“带上他!还有,仔细搜查簇,一寸都不要放过!”
“是!”
在锦衣卫的严密护卫下,林锋然迅速撤离了血腥弥漫的土地庙。坐在返回客栈的马车里,他脸色阴沉如水。此行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确认了瘟疫人为、与“癸”字组织及前朝邪术有关,甚至指向了钱谦益。但墨夷的死,也让最直接的证人消失,线索似乎清晰,却又断在了最关键处。而且,对方竟然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并派出死士灭口,明自己的行踪甚至此次会面,早已在对方监视之下!内鬼,就在身边不远!
他展开墨夷用生命换来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残破发黄的旧纸,上面用蝇头楷写着一些药材名称和炼制方法,但多处残缺。还有一块黝黑的“瘟石”样本。
“残月映癸水,丹成下劫……”林锋然反复咀嚼着墨夷的遗言,目光落在车窗外流淌的运河水上。癸水……壬癸属水。这“水”,究竟指的是什么?
突然,他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想起西暖阁那盆江雨桐送来的石莲花盆底的模糊划痕,想起那沾着朱砂(汞)的葛布,想起墨夷的“汞炼山海图”……汞,水银,性属水,流动不定,炼丹常用!癸水,是否暗指以汞(水银)为基的炼丹邪术?“丹成下劫”——他们炼的,究竟是什么丹?难道不只是控制人心的“癸卯丹”,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而“水”的另一个含义——太湖水!钱谦益在太湖有私产!墨夷提到瘟疫与“汞炼山海图”地点吻合!难道……他们的炼丹巢穴,或者瘟疫的源头工坊,就藏在太湖的某个岛屿之上?!
“回客栈后,立刻飞鸽传书给冯保和徐光启,”林锋然的声音因激动和寒意而微微颤抖,“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查清钱谦益在太湖的所有产业,特别是岛屿!再查前朝宫中,是否真赢汞炼山海图’流失,图上的标记地点都在何处!还有,让太医立刻分析这‘瘟石’和墨夷留下的残方!”
“是!”赵化凛然应命。
马车在清晨的薄雾中疾驰。林锋然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墨夷的死,让他痛心,也更坚定了他铲除这股邪恶势力的决心。这不是简单的权力斗争,而是一场关乎江山社稷、亿万黎民安危的生死之战!对手隐藏在迷雾深处,掌控着邪恶的方术,煽动着瘟疫和流言。
他睁开眼,看向南方。太湖,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罪恶与秘密?钱谦益,这位名满下的士林领袖,在这一切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而那句“心水”的警告,如同一个不祥的咒语,萦绕在他心头。
(第四卷 第1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