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那纸冰冷的切割文件与内部发酵的离职潮,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铡刀,已然悬在了“醒桦”的脖颈之上,锋刃紧贴着皮肤,透出刺骨的死亡气息。继续抱着过去那看似庞大、实则已根基动摇的摊子不放,盲目维持原有的规模和体面,其结果只有一个——被迅速拖垮,最终油尽灯枯,死路一条。陈醒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他那源自系统的【危机预判能力】所勾勒出的未来图景中,此刻,唯有壮士断腕,主动舍弃那些已成为负担的枝蔓,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那最核心的生机,以期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能够浴火重生。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再次展现了超越其年龄的惊人果决与在危局中必需的狠厉。在一次仅有于莉、阎埠贵、刘光、许大茂、宋怀远五人参加的核心层秘密会议上,窗外的色阴沉,会议室内的灯光也显得格外惨白,陈醒平静地提出了一个让在座所有人心头都为之一颤、继而沉入谷底的方案——“业务收缩,人员精简,转移阵地”。
“非核心的、消耗资源却回报不稳的业务线,”陈醒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比如大茂前阵子为了拓宽渠道,尝试接手的那部分零散配件贸易,还有一些过于定制化、占用工时却利润微薄的订单,全部停掉,立刻,马上。集中所有剩余的资源——资金、物料、电力、人力——确保‘多功能台灯’这条核心生产线的运转,这是我们的命脉,绝不能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瞬间变得苍白的脸,继续出那更为残酷的决定:“人员方面……必须进行必要的、坚决的裁撤。所有已经主动提出离职或退股的,无论原因,一律无条件批准,简化流程,尽快结算。此外,”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听者的心,“对于目前岗位上,经过评估,生产效率持续不高、技术替代性强、或者……意志明显不坚定、容易动摇军心的员工,也……列入裁撤名单。”
“裁人”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磨盘,骤然压在了会议室的空气上,让呼吸都变得困难。这不是简单的数字增减,这意味着那些曾经在一个锅里吃饭、一起熬夜奋战抢订单、在搬迁时喊着号子肩扛手抬机器的工友、邻居,甚至可能是院里的熟人,将被亲手推出去,面对茫然未知、甚至可能失去经济来源的命运。这份沉重,远超任何财务上的亏损。
于莉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想些什么,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被裁撤者背后可能面临的困窘家庭,眼中满是不忍与挣扎。但她迎上陈醒那冷静到极致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冷酷,只有一种背负着所有人未来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明白,这是让“醒桦”这棵大树能在严冬中存活下去,必须砍掉的、已经冻伤枯萎的枝杈。她最终,极其艰难地,点零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刘光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就红了,血气方刚的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反对,拳头在桌下握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他想起了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工友,想起了车间里热火朝的往日。但随即,父亲刘海中那激烈的反对声、那些在流言中轻易动摇甚至不辞而别的面孔,又像冷水般浇在他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能颓然地、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承受着理想与现实撕裂的痛苦。
阎埠贵没有话,他只是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抓过手边的算盘,枯瘦的手指飞快地拨动着漆黑的算珠,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噼啪”声。他在计算,计算着若按照陈醒的方案,需要支付的遣散费总额,计算着保留下的核心团队,维持最低限度运转,每月所需的最低成本。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那双透过镜片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跳跃的算珠,充满了专注,仿佛只有这些冰冷的数字,才能暂时掩盖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可是……陈社长,”许大茂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提出了眼下最现实、也最致命的问题,“就算咱们收缩了,人也……裁了,可咱们搬到哪里去?原来的仓库轧钢厂要收回,这里……这里咱们还能待几?没有地方,一切都是空谈啊!”
这个问题,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于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站了起来,从随身携带的、从不离手的旧文件夹里,取出了一份用牛皮纸袋仔细装着的文件。她将文件摊开,平铺在会议桌的中央。
那是一份已经签署好的房屋租赁合同。
众人愕然,目光瞬间聚焦在合同上。只见租赁地址一栏,清晰地写着:城南区柳巷,原城南街道废弃大礼堂。那里位置相对偏僻,远离现在的厂区和主要的居民区,但合同上注明的面积足够容纳精简后的生产线,最关键的是,租金极其低廉,几乎是象征性的。而租赁合同的签署日期,赫然是在政策寒流初现苗头、陈醒第一次在内部会议上提出“准备过冬”策略之后不久!
伏笔回收!
于莉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主位上面色依旧平静的陈醒,眼中带着一丝事后回想的深深后怕,以及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当时……陈醒让我私下里,不动声色地留意合适的、租金低廉的备用场地,最好是那种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但结构坚固、空间足够的地方。我还觉得……是不是太未雨绸缪了,太过心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真的用上了。”
这一刻,阎埠贵拨打算珠的手指停住了,刘光猛地抬起头,许大茂张大了嘴巴,连宋怀远都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所有人都再次被陈醒那份深谋远虑、那份仿佛能预知未来的【危机预判能力】所震撼。这一手暗棋,竟成了此刻拯救公司于水火、避免流离失所的关键手!
没有时间感慨和赞叹,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们必须立刻行动。决议一旦做出,整个“醒桦”剩余的管理力量,便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效率运转起来。
劝退、裁撤、核算工钱、结算股金……整个过程充满了无奈、叹息、低声的抱怨、不甘的泪水,甚至偶尔激动的争执。看着一张张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孔,带着失落、愤怒、茫然,或是最终的理解与祝福,默默收拾个人物品,从财务室领取那份沉甸甸的遣散费后离开,每一个留下的人,心里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车间肉眼可见地变得空荡、冷清了许多,曾经人声鼎发需要排队打饭的食堂,也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寥寥数人默默地吃着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在于莉的细致工作和宋怀远老师傅的威望影响下,核心的生产和技术团队,包括最熟练的绕线工、组装工、质检员以及几名技术骨干,基本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些人,是真正认可“醒桦”理念、技术过硬、愿意与企业同甘共苦、共渡难关的真正脊梁。
搬迁工作,在一种悲壮而近乎沉默的氛围中迅速展开。没有鞭炮,没有欢送仪式,也没有任何张扬。只有十几辆临时租来的骡马板车和几辆借来的三轮车,如同沉默的行军队伍,载着那些被视若生命的冲床、绕线机、工作台、珍贵的原材料、以及所剩无几的办公用品和文件柜,悄无声息地、缓缓地驶离了这片曾经承载着他们最初梦想、汗水与短暂辉煌的厂区。车轮碾过熟悉的道路,留下深深的辙印,仿佛在告别一个时代。
目标,是那个位于城南、前途未卜、斑驳破旧的旧礼堂。
断腕之痛,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牺牲了规模,牺牲了部分伙伴,牺牲了曾经的光鲜与便利。但至少,在最寒冷的冬降临之前,“醒桦”那最精华的、不屈的、代表着技术与信念的火种,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下来。这微弱的火种,将在新的、简陋的避风港里,等待着下一次燃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