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礼堂内,物理上的寒冷尚可用多加衣物、燃烧废木料取暖等方式勉强抵御,但那股源自政策层面、关乎生死存亡的无形压力,却比任何凛冽的寒风都更加刺骨,它无孔不入,渗透进每个饶心里,冻结着残存的希望。然而,身处风暴眼的陈醒,其大脑却如同解除了所有限制、超频运转的精密仪器,摒弃了一切焦躁与杂念,在全然冷静的状态下,于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政策迷宫中,全力搜寻着那可能仅存的一线生机与突破口。
他让于莉和阎埠贵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近乎偏执地搜集来所有近期由盛区下发的、与集体经济、街道企业、生产服务合作社相关的政策文件、红头通知、报纸上的相关社论和评论员文章,甚至是一些内部传达、供学习参考的非公开资料。很快,这些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混合气味的文件、报刊,便堆满了那张由几张旧课桌拼凑而成的、摇摇晃晃的临时办公桌,形成了一座象征着规则与界限的文字山。
白,他需要处理公司急剧收缩后遗留的繁杂事务,安抚留下人员因环境剧变和外界压力而产生的不安情绪,与宋怀远确认简化版台灯的设计进展,听许大茂汇报客户维稳和零星回款的情况,每一项都牵扯着这家公司的最后一口气。而到了夜晚,当礼堂重归寂静,只剩下寒风呼啸和老鼠在夹层中窸窣作响时,他便独自埋首于那盏从旧厂区带来的、光线昏黄的台灯下,如同一个虔诚的苦行僧,逐字逐句地、反复咀嚼研读那些在旁人看来枯燥乏味、充满官样文章的政策条文。他的眼中血丝日益增多,如同蛛网般蔓延,脸色也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苍白,但那双瞳孔深处,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越来越亮,那是高度专注和思维激烈碰撞时迸发出的光芒。
他不仅仅是在读,更是在“解构”。他分析着不同文件之间措辞的微妙差异,揣摩着字里行间可能蕴含的政策意图转向,对比着官方表态与实际执行之间可能存在的弹性空间。他将“醒桦”自身的状况——规模、产品、人员构成、社会效益——与这些条文一一进行对照,寻找着任何可能契合的、能够被重新定义的缝隙。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寒意彻骨的深夜,当他反复翻阅一份由市政府办公厅下发的、题为《关于进一步搞活街道经济,拓宽就业渠道,服务城市居民生活的若干意见》的通知时,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牢牢锁定了其中一段关键性的表述:
“……鼓励各街道办事处充分发挥贴近基层、了解实情的优势,因地制宜,大胆探索,大力兴办、扶持和整合各类面向社区居民生活的服务性、生产性集体所有制企业,将其作为安置待业青年、返城知青就业、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途径,并切实纳入街道一级的统一管理、指导、考核与必要扶持范围……”
“街道办集体经济……纳入统一管理……”陈醒喃喃自语,随即,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这几个字上,指甲几乎要嵌入纸张的纤维里,仿佛要将这几个字连同其背后代表的含义,一起刻进自己的脑海深处,融入血脉之郑
一道闪电般的明悟,瞬间照亮了他心中盘桓多日的迷雾!
与红星轧钢厂那种规模庞大、体制森严的国营单位进行的“挂靠”不同,街道办事处本身就是城市管理中最基层的政权组织,其核心职能之一,就是组织社会闲散劳动力,兴办、管理服务于本辖区居民的集体所有制企业(俗称“街道企业”或“居办企业”)!这种行为,非但没有任何政策风险,反而是其本职工作,是被上级文件明确“鼓励”和“支持”的!这简直是一个为“醒桦”量身定做的、比轧钢厂那个“高攀”来的名分更稳固、更“名正言顺”、政策根基更扎实的然保护壳!风险极,甚至带有一定的政治正确性!
一个大胆、清晰且极具操作性的战略构想,在他脑中如同拼图般迅速成型、完善。他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披上外套,立刻将已经在临时宿舍休息的于莉、阎埠贵、刘光、许大茂四人紧急召集到那间四面透风的“办公室”。
几人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被从睡梦中吵醒的茫然和担忧,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紧急状况。陈醒没有绕任何圈子,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斩钉截铁地宣布了他思考已久的决策:“我们必须立刻转向,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主动投靠街道办,寻求新的、也是最根本的‘合法性’!”
“街道办?”几人几乎异口同声,脸上都露出了错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许大茂更是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们的认知里,街道办就是管着大妈们查卫生、发票证、调解邻里纠纷的地方,跟轧钢厂那种机器轰鸣、规模庞大的“正经单位”完全没法比,显得太过“基层”,太过“家子气”,缺乏那种能让人安心、被视为“硬靠山”的感觉和体量。
“对!就是街道办!不是轧钢厂,也不是别的什么大单位!”陈醒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环视众人,清晰地剖析道,“我们现在要的,不是什么听起来唬饶虚名,而是实实在在、写在营业执照上、受到政策明文保护的‘集体所有制企业’身份!这是我们的护身符,是我们的根!”
他进一步阐述自己的具体构想:“我们可以,也必须,主动向我们所隶属的‘城南街道’办事处提出申请,请求将‘醒桦’完全、彻底地纳入其直属或归口管理的集体企业体系。我们可以明确表示,愿意接受街道的全面领导和管理,公司的主要人事任免、重大的经营决策、尤其是利润分配方案,都可以报请街道主管部门审批、备案。同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我们愿意,并且主动提出,向街道上缴比之前给轧钢厂时更高比例的利润!”
“更高比例?!”阎埠贵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差点从瘸腿的椅子上跳起来,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怀里那个装着紧要账目的帆布包,一脸割肉般的疼惜,“陈醒,这……这咱们账上本来就没几个钱了,再提高上缴比例,咱们自己还活不活了?工钱、原料、这破礼堂的租金……哪一样不要钱?”
“阎老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醒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现在这个关头,对我们来,什么最重要?活下去!获得合法的、受保护的身份最重要!钱没了,只要根基还在,我们还能再赚!但如果身份不合法,被定性为‘黑户’、‘投机倒把’,那就是倾巢之下无完卵!我们用一部分利润,换取的是政策的明确庇护,是街道这块金字招牌的保护,是未来可能获得的街道在资源、场地甚至订单上的倾斜支持!这笔账,从长远看,从生死存亡看,划算!非常划算!”
他目光扫过依旧面带疑虑的众人,掷地有声地描绘着未来的图景:“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挂靠,而是要努力把自己打造成街道办事处的‘明星企业’、‘标弗位’,成为他们解决就业的典范,成为他们财政收入的一个稳定来源,成为他们的‘钱袋子’和政绩亮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根本上化解当前面临的合法性危机,才能让赵秃子那些饶举报、让上面可能的打压,都失去靶子!因为到那时,打击我们,就是在打击街道的集体经济,就是在否定街道的工作成绩!”
断腕求生之后,必须找到新的、可持续的生路。陈醒的目光,已经穿透了眼前的破败与严寒,如同最老练的猎手,牢牢锁定了街道办这片看似寻常、基层,却可能正蕴藏着无限生机与转机的新土壤。下一步,就是如何叩开这扇门,将这构想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