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望月崖,山风猎猎,卷起崖边几片枯黄的落叶,又将它们抛入万丈云海。
张玄远一个人坐在崖边的石桌旁。
桌上摆着一套粗陶茶具,壶嘴里正冒着丝丝白汽。
那是刚沏好的灵茶,茶香混着山顶清冽的空气,钻进鼻子里,却没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分毫。
身后百步之外,孟川叔公带着两名执事,隐在几块巨岩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到了极致。
护山大阵的几个关键节点,也早已有人暗中守着。
这是一张网。
对方既然敢来,他就要让对方清楚,台峰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去自如的菜园子。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
就在日头即将移到头顶正中的那一刻,一道青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通往崖顶的最后一段石阶上。
来人约莫三十许,面容方正,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他穿着一身浣水宗内门弟子常见的青色道袍,料子不错,但袖口和下摆却有些磨损的痕迹,像是常年在外奔波。
他就是昨晚那个送信人,杨金鹏。
张玄远的目光落在他背后的剑上。
剑柄古朴,缠着灰布,但那股若有若无的锋锐之气,却怎么也藏不住。
筑基中期,根基扎实,灵力凝练。是个硬茬。
张玄远心里有磷,面上却不动声色。
杨金鹏走到石桌前三步处便停下了,一双眼睛像鹰隼,锐利地锁定在张玄远身上,既有审视,也有戒备。
他没有先行礼,也没有开口,就这么站着,仿佛在用沉默施加压力。
张玄远像是没感觉到那股逼饶气势。
他提起茶壶,给对面那个空着的茶杯续满,茶叶在滚烫的茶汤里翻滚。
“道友远来是客,请坐。”他抬起眼,语气平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个的举动,瞬间将对方营造的对峙气氛化解于无形。
这里是台峰,他是主,对方是客。
规矩,得按他的来。
杨金鹏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他沉默地拉开石凳,坐了下来。
身形笔挺,像一杆标枪,双手放在膝上,拳头微微攥着,没有一丝一毫要碰那杯茶的意思。
“张家主,好胆色。”杨金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跟人过话。
“杨道友孤身赴会,才是真的艺高权大。”张玄远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杯壁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不知杨道友邀我一见,所为何事?信上的先父旧事,又是指什么?”
他直接把问题抛了回去。
杨金鹏的目光死死盯着张玄远,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他盯了足足十几个呼吸,才一字一顿地问道:“三十三年前,西河坊,有个人,是不是卖给过你们张家一份酿酒的方子?”
张玄远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三十三年前?
这个时间点太久远了。久远到他这辈子还没出生。
但是在他那多出来的一世记忆里,无数琐碎的片段开始翻涌、拼接。
他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么回事。
那时候张家还没彻底败落,西河坊的生意也还红火。
有一个潦倒的散修,拿着一份名为“醉春风”的酿酒残方,到铺子里想要换一笔灵石,去冲击筑基。
那人是个才,一手调配灵酒的手艺堪称一绝,可惜灵根资质太差,修行路上坎坷无比。
“那份方子,张家确实收了。”张玄远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不知阁下问这个做什么?那桩交易,钱货两讫,并无半分纠葛。”
杨金鹏的呼吸猛地粗重了几分,膝上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他压抑着嗓子里的激动,追问道:“卖方子的人……叫什么名字?”
“杨问。”
张玄远吐出这个名字。
他清楚地看到,当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对面那个男人紧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浓重的血丝。
“他……他长什么样?”杨金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玄远没话。
他伸出食指,指尖上灵光一闪,沾了沾杯中剩下的茶水,在光滑的石桌桌面上,随手勾勒起来。
寥寥数笔,一个清瘦文士的侧脸便浮现出来。
那人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眼神却很亮,是那种对未来还抱着一线希望的亮光,可嘴角却又带着一丝久经风霜的苦涩。
矛盾,又真实。
画完成的那一刻,望月崖上的风,仿佛都停了。
杨金鹏死死地盯着那张由水渍构成的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灌入了万钧的雷霆。
他嘴唇翕动着,想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张脸,可指尖却在离桌面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那不是一张画。
那是他寻了二十年,刻在记忆最深处的,父亲的模样。
良久,杨金鹏猛地收回手,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看向张玄远,那眼神里,探寻和戒备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交易的地点,在西河坊的老铺。当时负责接收方子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