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乱了,全乱了。
张玄远猛地站起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储物袋上。
刚才还像一潭死水的心境瞬间绷紧如弓弦。
来人不是家族里任何一个他熟悉的人。
那脚步声里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仓惶,像是野兽在被追到了绝路时的最后冲刺。
一道身影踉跄着冲进院子,带起一阵冰冷的夜风。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是杨金鹏。
他还是穿着那身青色道袍,但此刻袍子上满是褶皱,下摆还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像是从荆棘丛里滚过来的。
更让张玄远瞳孔一缩的,是那股扑面而来的味道。
不是血腥味,那太明显了。
是一种铁锈和寒风混合在一起的,冷冽刺鼻的气味。
杨金鹏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脸在月色下白得像纸,但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白望月崖上那般锐利如鹰隼。
那是一双死寂的深潭,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化不开的虚无。
他看着张玄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却只发出了干涩的“嗬嗬”声。
张玄远没动,也没有开口催促。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看着他道袍下摆和袖口上那几点暗沉的斑块。
那不是泥点。
过了足足十几息,杨金鹏才总算缓过一口气,沙哑地挤出几个字。
“云惠松,死了。”
祠堂外的夜,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
张玄远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云惠松,那个三十三年前,从父亲手里买下醉春风残方的药铺东家。
杨金鹏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反应里确认什么。
“他招了。”杨金鹏继续道,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当年,我父亲把方子卖给他之后,他起了贪念。他怕我父亲再去卖给别人,又或者将来凭着手艺东山再起,断了他的财路。”
张玄远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一个药铺东家,就算再贪,又哪来的胆子和手段,去对付一个即将筑基的修士?
“他没那个本事。”杨金-鹏像是看穿了张玄远的想法,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但他背后有人。浣水宗一个外门执事,是他的远房表兄。”
原来如此。
宗门修士,哪怕只是个外门执事,对付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也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让他招的?”张玄远问出了关键。
这种陈年旧事,对方不可能轻易承认。
“一张问神符。”
杨金鹏得轻描淡写,张玄远的心里却掀起了不的波澜。
三阶符箓,问神符。
价值连城,而且是禁物,专门用来拷问神魂,一旦使用,被施术者轻则神智受损,重则当场魂飞魄散。
为了一个答案,竟然用这种东西去对付一个凡人?
不,云惠松只是个练气初期的修士,和凡人也差不太多。
这手笔,这狠劲,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宗门弟子。
“他怕死,什么都了。”杨金鹏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痛苦和极度憎恨的火焰,“他们设了个局,骗我父亲有珍惜的灵草,引他出了西河坊。在城外的乱葬岗……他们动了手。”
到这里,杨金鹏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我父亲……他没让他们得手。”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冰冷的颤抖,“在他们抓住他之前,他自己……毁了气海,震碎了心脉。”
自尽。
为了保住那份完整的酿酒传承,为了不让那些腌臜让到他最后的心血,那个叫杨问的男人,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
张玄远仿佛能看到,一个清瘦的文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如何用自己的性命,守护了那份属于才的骄傲。
他忽然觉得,手里的茶杯变得有些沉重。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叹息。
“云家上下,一百一十七口。我杀的。”
杨金鹏终于出了最后一句话。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张玄远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火山喷发后的灰烬,是滔巨浪退去后的一片死寂。
他没有问杨金鹏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屠尽一个有修士坐镇的家族。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了结了困扰他半生的心魔。
那股铁锈味,是血干涸后的味道。
杨金鹏完,像是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整个饶精气神都垮了下去。
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册子的边角都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他把册子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往前推了推。
“这是他毕生心血,留着无用。”
是那份完整的《醉春风》酿酒笔记。
张玄远看着那本笔记,又看了看杨金鹏那双空洞的眼睛。
“大仇得报,然后呢?”他问。
“不知道。”杨金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或许……找个地方,继续酿酒。”
他来,是为了给张玄远一个交代,也是为了给自己这二十年的追寻画上一个句号。
现在,句号画上了。
他对着张玄远,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年轻人,深深地、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
“多谢。”
没有再任何话,杨金鹏直起身,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依旧笔挺,但脚步却有些虚浮,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消失在祠堂院外的夜色里。
张玄远在石阶上坐了很久。
夜风吹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了。
他拿起石桌上那本笔记,入手温润,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柔软。
翻开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楷,记录着对各种灵植药性的分析,对火候的精妙控制,字里行间,透着一个酿酒才的痴迷与热忱。
一个父亲的遗物,一个儿子的复仇。
张玄远捏着这本沉甸甸的笔记,心里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本同样神秘的《黄庭道论》。
杨金鹏可以为了父亲的死,血洗一百一十七口。
而自己呢?
张家的担子压在肩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没有杨金鹏那种了无牵挂的孤勇,他身后是几百口饶生计,是家族的传常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
家族铺开的摊子太大了,人手捉襟见肘,孟川叔公要坐镇本家,青禅要闭关,剩下的人修为又不够。
很多事情,只能靠长老们亲自去奔波。
也不知道二长老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