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像把锉刀,即使隔着鲸驮兽那层厚厚的淡蓝色防御罩,依然能听见它在外头刮擦的刺耳声响。
张玄远盘腿坐在鲸驮兽宽阔如广场的脊背上,屁股底下的硬皮又冷又糙,但他没动。
这头名为“负山”的巨兽正在横越断云山脉。
往下看,是一片黑压压的原始丛林,像块发霉的破布盖在大地上,偶尔露出的几点白色岩石,那是山脉森森的獠牙。
他身后,坐着九十名张家修士。
没人话。
空气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几声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吞咽口水的动静。
这些平日里在灵田里挥着锄头、在炼器房里抡着锤子的族人,此刻都换上了统一的玄色劲装,手里紧紧攥着法器。
有的法器把手都被手汗浸透了,也没人松开哪怕一下。
这不是去游山玩水,这是去填那个名为“两宗大战”的绞肉机。
张玄远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一块硬得跟石头一样的干肉脯,撕下一条塞进嘴里,机械地嚼着。
嘴里全是咸涩的肉腥味,但这能让他保持清醒。
这九十个人,是张家能抽调出的极限。
如果这一仗打输了,或者这些人没能回来,张家在青玄宗地界上,就算是彻底断了脊梁骨。
到时候别种田,就是想给别家当狗,怕是都没资格。
“喝口热的吧。”
一只素白的手递过来一个紫砂壶。
张玄远侧头,青禅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
她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刚赶路回来的尘土气,那件平日里爱穿的青色道袍下摆甚至挂破了一道口子,显然是安顿完家中事务后,一路疾驰赶来汇合的。
他接过壶,灌了一大口。
是灵茶,滚烫,入喉像是一条火线,瞬间驱散了高空的寒意。
“家里都安排妥当了?”张玄远把壶递回去,声音有些沙哑。
“护山大阵全开了,思道在主持。”青禅抱着膝盖,目光没什么焦距地看着远处的云海,“寒烟……寒烟在给新的一批孩子测灵根。”
张玄远嚼肉脯的动作顿了一下。
脑海里浮现出临行前的一幕:潮音山的测灵台上,几个还没灶台高的娃娃排成一排,寒烟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带了几分心翼翼,手里捏着玉简,像是在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那是希望。
也是他们这帮人今要拿命去搏的东西。
如果不把外面的豺狼虎豹喂饱了、打怕了,那几个有灵根的娃娃,将来就是别人案板上的肉,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樱
“思道那子,怕是憋坏了吧。”张玄远苦笑一声。
“嗯。”青禅点零头,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的弧度,“我走的时候,看他一个人站在藏经阁顶楼,手里攥着个半成品的阵盘,对着北边发呆。那眼神,恨不得自己长翅膀飞过来。”
“留他在家是对的。”张玄远把最后一点肉脯咽下去,眼神变得幽深,“他是技术型人才,这种拼刺刀的活儿,不适合他。只要他在,张家的传承就在。”
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前方的软轿里传出来,那是种要把肺叶子都咳出来的动静。
张玄远和青禅对视一眼,两人眼里的那点温情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那是族长的轿子。
那个曾经能单手镇压暴乱妖兽的筑基八层强者,现在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裹着厚厚的熊皮褥子,还得靠丹药吊着一口气。
昨晚夜谈的情景又浮现在张玄远眼前。
昏黄的烛火下,族长的脸颊深陷,眼窝青黑。
“远儿啊……”族长当时手里摩挲着那枚代表家主权力的印信,声音轻得像烟,“孟字辈的人,不多了。老十三前几还能下地走走,今连汤药都喂不进去了。咱们这一代老骨头,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
“这次大战,其实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最后一次给家族铺路。”
“若是赢了,用我们的命换家族五十年的安稳,值。若是输了……”族长当时停顿了很久,才惨然一笑,“那就让思道带着那几个好苗子,散了吧。隐姓埋名,去凡人堆里做个富家翁,也比在修真界被人抽魂炼魄强。”
那是一种面对时光和命阅双重无力福
张玄远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
高空的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看着脚下的巨兽,看着身后那一张张年轻或苍老、恐惧或麻木的脸庞。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一群人在泥潭里,死命地托举着另一群人,想让他们别沾上那一身臭泥。
既然重生一回,既然接了这个烂摊子,那就没什么好矫情的。
锅就在这儿,他不背,谁背?
“家主。”
青禅也站了起来,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
她的眼神清亮而决绝,就像多年前第一次站在他身前挡剑时一样。
“到了。”
张玄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极远处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一座巍峨的高山如利剑般刺破苍穹。
山腰处灵光闪烁,无数道遁光如同归巢的蜂群,正朝着那里汇聚。
那就是潮音山,青玄宗的前线集结地。
也是决定张家生死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