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十九叔就兴冲冲地推开了洞府的门。
他裤脚上沾着清晨的露水和几点泥星子,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往桌上一搁,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族长,好东西。”
十九叔把袋口扯开,一股子带着土腥味和草木辛辣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袋子里装的是一种青黑色的种子,每颗都有拇指肚大,表皮布满细密的倒刺,看着就不像是善茬。
“青玄宗庶务堂昨儿个半夜发的,是改良过的青芒草种。”十九叔抓了一把,那些种子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沙沙作响,“是只要种下去,半个月就能长成,割一茬长一茬,比韭菜还快。这要是种在九桦山那几亩灵田里,咱家这一季的收成哪怕不卖,光是用来喂养那几头灵犀兽,都能省下一大笔灵石。”
张玄远捻起一颗种子。
指尖传来的触感很硬,倒刺扎得皮肤微微发疼。
他没话,只是盯着这颗种子,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
青芒草,一阶下品灵植。
本身灵气含量极低,连炼气一层的修士都懒得拿它当干粮。
它唯一的用处,是捣碎了敷在伤口上,能快速止血生肌,尤其是对那些被法器割裂的大面积皮肉伤,有奇效。
平日里,这种草贱得像路边的野狗,没人会特意去种。
“庶务堂怎么的?”张玄远把种子扔回袋子里,拍了拍手上的灰。
“是宗门体恤下面附属家族,特意培育的高产良种,免费发放,只要咱们按时上缴三成干草就校”十九叔还在那乐呵,盘算着这一进一出的账,“这可是没本的买卖。”
下哪有没本的买卖。
免费的,往往才是最贵的。
张玄远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嘴角的冷笑。
青玄宗那帮人,连雁过拔毛都嫌不够,怎么可能突然发善心?
半个月长成,快速止血。
这哪里是发种子,这分明是在备战备荒。
这些青芒草,是要给成千上万即将走上战场的低阶炮灰们裹伤用的。
“除了种子,坊市那边还有什么动静?”张玄远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波澜。
十九叔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搓了搓手,叹了口气:“别提了,最近物价乱得邪乎。西河坊那边,平日里只要两块灵石一瓶的甘霖丹,昨儿个涨到了五块,还没货。还有那火球符、金刚符,跟疯了一样涨。以前咱们嫌弃的残次品法器,现在都被人抢着要。”
他顿了顿,压低了嗓门,眼神里透出一股子不安,那是人物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本能的恐惧:“族长,外头都在传……是陆老祖结成了金丹,咱们青玄宗要对洪山宗动手了。你……这能不能是真的?”
十九叔的眼里带着希冀,似乎盼着张玄远能给个否定的答案,告诉他这只是谣言,大家还能安安稳稳地种田过日子。
张玄远没看他,目光越过洞府的窗棂,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尤念微带着破阵珠入宗,金岚道人深夜布局,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战略物资发放和市面上的恐慌性抢购。
这不是能不能是真的问题。
这已经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了。
“十九叔。”张玄远忽然开口,打断了十九叔的絮叨,“通知家里,九桦山那几亩地,别种青芒草了。”
“啊?”十九叔愣住了,“为啥?这种子都领回来了……”
“种粮食。”张玄远的声音不大,却硬得像石头,“种黄精,种紫玉薯,凡是能填饱肚子的,不管是灵植还是凡谷,都种上。另外,库房里存的那批制符材料,别卖了,全都留着。”
十九叔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到张玄远那双沉得像深潭一样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在张家待了一辈子,见过老太爷的威严,见过前任家主的圆滑,但眼前这个年轻族长身上,最近总透着一股让他看不懂的煞气。
那是见过血的人才有的味道。
“知道了。”十九叔低下头,重新把袋口扎紧,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变得沉重了许多,像是那袋种子突然变成了千斤巨石。
送走十九叔,洞府里重新静了下来。
那种安静不再是往日的清幽,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空气中流动的灵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滞涩,吸进肺里像是吞了一口沙子。
张玄远盘膝坐在蒲团上,却怎么也入不了定。
脑海里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青玄宗囤积物资、拉拢外援、制造舆论、甚至开始发放战备种子……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彻底预热完毕,齿轮开始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而张家,就是这齿轮缝隙里的一粒灰尘。
一旦开战,附属家族必须响应征召。
这是写在依附契约里的死规矩,也是青玄宗庇护张家百年的代价。
这一次,躲不掉了。
张玄远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枚玉简,那是张家的族谱,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花名册。
他的神识扫过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张孟令、十九叔、还有那些刚引气入体没几年的毛头子……
这一仗打下来,这玉简上的名字,还能亮着几个?
但他不能退。
身后就是家族,退一步,就是灭门绝户。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那股浊气强行压下。
再睁眼时,眼底的迷茫与焦虑已经被一层坚硬的寒冰覆盖。
既然躲不掉,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不就是扛锅吗?
上辈子在职场替领导背锅,这辈子在修真界替宗门卖命。
只不过这次的赌注有点大,输了没法辞职,只能把命留下。
他站起身,走到洞府的一角,伸手在石壁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个暗格弹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张压箱底的二阶符箓,还有那本泛黄的道书。
他把东西一件件收进储物袋,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每收一件,他身上的气息就沉凝一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他张玄远这棵破草,偏要在风里扎下根来。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悠长的兽吼声,仿佛从边滚滚雷鸣般传来,震得洞府顶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张玄远猛地回头,目光穿透洞府的大门,死死盯着断云山脉的方向。
那声音苍凉、古老,带着一股来自蛮荒的压迫感,正穿云破雾,朝着这边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