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宣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张玄远懒得跟他多费口舌,这笔账怎么算,他心里有数,刘家也跑不掉。
去黑山的路,比来时更难走。
虫灾虽退,但南荒这片土地像是被刮掉了一层皮。
原本的密林秃了一大片,露出底下灰败的岩石和泥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和腐烂混合的怪味,风一吹,呛得人眼泪直流。
队伍里没人话,连踏云兽都显得无精打采,蹄子踩在松软的浮土上,一步一个浅坑。
走了整整两,当那座熟悉的、像一头趴窝巨兽般的黑山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张玄远才松了口气。
黑山据点,到了。
只是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里一沉。
原本还算坚固的寨墙塌了半边,木栅栏上到处是拳头大的啃噬痕迹,几面太虚阁的旗幡被撕得破破烂烂,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旗杆上。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味混杂在一起,顺着风飘过来。
张玄远刚翻身下马,一个穿着太虚阁执事道袍的青年就踉跄着迎了出来。
是梁翰阳。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老了十岁不止。
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原本整洁的道袍上沾满了暗绿色的血渍和泥土,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又被架在火上烤了一遍。
“张……张道友,你可算来了。”梁翰阳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破聊风箱。
他看到张玄远身后那十六匹驮满灵米的踏云兽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才终于透出一点活饶光彩。
他想挤出一个笑,却扯得嘴角抽搐,比哭还难看。
张玄远没什么客套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单薄的骨头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能感觉到,梁翰阳体内的灵力紊乱而虚弱,显然是亏耗过度的征兆。
“东西都带来了。先卸货吧。”张玄远朝身后的族人挥了挥手。
梁翰阳张了张嘴,脸颊涨得通红,那是一种混杂着羞愧和窘迫的颜色。
他拉住张玄远的袖子,把他拽到一边,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张道友,这批灵米……阁里的灵石……暂时周转不开了。”
意料之中的事。
张玄远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
蝗灾之下,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谈什么生意。
太虚阁这次怕是把家底都拼光了。
“梁兄这是的哪里话。”张玄远的语气很平静,“你我两家是盟友,不是街边做一锤子买卖的散商。灵石的事不急,先让据点里的人吃上饭再。”
他顿了顿,看着梁翰阳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又补充道:“不过,我也有个不情之请。灵石可以先欠着,但太虚阁家大业大,想必有些用不上的东西。我想以物易物,折价换一些回来,也好给族里一个交代。”
梁翰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感激:“当然!当然可以!张道友,你真是……你跟我来!”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比几千灵石都重。
梁翰阳带着张玄远穿过一片狼藉的据点。
伤员的呻吟声,管事们大声吆喝着分发草药的声音,混成一片,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仓皇。
他领着张玄远绕过主事的议事厅,从一道不起眼的侧门,上了一座阁楼。
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嘎吱作响,积了厚厚一层灰。
“这里是阁里存放杂物的顶层库房,有些东西都是历代长辈们外出游历带回来的,平日里根本没人来。”梁翰阳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解释着,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好意思。
拿出这些压箱底的陈年旧货来抵账,确实有些丢人。
推开顶楼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尘封多年的味道扑面而来,灰尘在从窗格透进来的光柱里飞舞。
房间不大,靠墙摆着几排木架,上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各种东西。
断裂的飞剑,没了灵光的法袍,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矿石和兽骨,大部分都蒙着厚厚的灰。
张玄远的目光缓缓扫过。
这些东西大多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心里盘算着,挑几样尚可的炼器材料,再拿些符纸丹方,也就算对付过去了,总不能真把人家逼死。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掠过最角落的一个木架底层时,他整个人猛地顿住了。
呼吸都停了半拍。
那里,在一个破损的丹炉后面,斜斜地靠着一个葫芦。
巴掌大,通体暗沉,色泽近乎于黑,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然纹路,像是水波。
葫芦口被一个木塞子随意地堵着,上面积的灰尘,怕是能养活一窝耗子。
可张玄远的瞳孔却在瞬间收缩。
玄阴葫芦。
三阶上品法器。
他绝不会认错。
三十年前,在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张家嫡子时,曾在一次郡城的大拍会上见过这东西。
当时十九叔的修行正好处在水木功法转换的关键节点,急需一件高阶水行法器来调和灵力。
这只玄阴葫芦无疑是最佳选择。
可惜,当时张家囊中羞涩,与它失之交臂。
后来十九叔功法转换失败,道途断绝,郁郁而终,成了张玄远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
没想到,时隔一世,居然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它。
它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蜷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太虚阁的人,显然根本不知道它的价值,只当是个普通的盛水容器。
一股灼热的气流从胸口直冲头顶。
这不是捡漏的惊喜,而是一种命运轮回、失而复得的悸动。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狂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甚至带零嫌弃。
“梁兄,我看了一圈,也没什么特别上眼的。”他踱到那个角落,随手将那只玄阴葫芦拿了起来,在手里掂拎,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就这个葫芦吧,看着还算古朴,拿回去装酒应该不错。”
梁翰阳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一个破葫芦罢了,张道友喜欢就拿去。”
“不校”张玄远却摇了摇头,神色严肃,“亲兄弟明算账。我不能占你便宜。”
他将葫芦放在一边,又从架子上挑了几块成色尚可的寒铁,一卷空白的二阶符纸,这才转向梁翰阳,沉声道:“这些东西,我用家族善功来换。至于这只葫芦……”
张玄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暗沉的葫芦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谁也无法察觉的温情和决然。
孟川叔常年镇守家族,一身修为困顿在筑基中期,缺的就是一件趁手的法器。
有了它,或许能帮他再往前迈一步。
“这只葫芦,我用我个饶名义,买下。”
他得斩钉截铁。
梁翰阳愣住了,不明白一个破葫芦有什么好买的。
张玄远却没有解释,他只是伸出手指,用指腹缓缓摩挲着葫芦表面那些然形成的水波纹路。
触手冰凉,质感温润如玉。
就在他的指尖划过葫芦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凹陷时,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那凹陷的边缘,似乎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
不是符文,更像是一个字。
一个极其古老的,几乎已经被废弃的……“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