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里的水早凉透了,面上漂着两片枯黄的茶叶梗,转着圈打旋儿。
陈宏远坐在对面,手里攥着那个原本答应借给张家的储物袋,指关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像几条因为缺水而干瘪的蚯蚓。
满屋子都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甚至盖过了炼器室常有的焦炭气息。
那是“回春散”的味道,用来吊命的廉价猛药。
“远师弟……”陈宏远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拉出来的,沙哑,还带着颤音,“我家那子……废了。”
张玄远没话,只是端起那杯凉茶,抿了一口。
苦,涩,顺着喉管一路凉到胃里。
“筑基丹吞了,阵法开了,我也在外面守了七七夜。”陈宏远低着头,不敢看张玄远的眼睛,“结果最后一步心魔劫没扛过去,一身经脉断了七成。为了保住他这条命,我把攒下的家底,连带着你之前放在这儿预支的那些材料,全填进去了。”
他着,把那个干瘪的储物袋推了回来,动作迟缓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就是修真界。
上一刻还在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下一刻就能为了至亲的生死抽干每一滴血。
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资源不够分。
张玄远放下茶盏,瓷杯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人活着就好。”
他站起身,没有去碰那个储物袋,也没有提那原本好的三千善功周转。
他只是拍了拍陈宏远满是灰尘的肩膀,指尖触碰到的是对方不受控制的颤抖。
“陈师兄,好生照顾侄儿。炼器堂那边的单子,若是有余力,我再给你介绍几个。”
走出陈家洞府的时候,色阴沉得厉害。
张玄远深吸了一口气,肺叶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苦涩的药渣味。
陈宏远这条路断了,善功的缺口却像张开的大嘴,等着吞噬张家的血肉。
不算那抚恤的三千,光是思道那边想要兑换那枚必须的“护脉丹”和租用灵脉,杂七杂八加起来,缺口足足七千。
这笔账,把张家现在的骨头渣子榨干了都凑不齐。
不知不觉,脚下的路变成了熟悉的青石板。
灵药园的禁制光幕在阴云下泛着微弱的蓝光。
那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田垄间,手里拿着一把锄头,一下一下地松着土。
寒烟老了。
以前她松土是用灵力震荡,现在却是用手,一点一点地刨。
张玄远站在田埂上,没出声。
直到寒烟刨完了这一垄,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才像是刚发现他似的,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过来。
“怎么?刚出关就跑我这儿来当木桩子?”
张玄远走过去,蹲下身,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锄头,替她刨开下一株灵草根部的硬土。
“姑奶奶,我遇见坎儿了。”
这一声“坎儿”,他得很轻,没有铺垫,没有修饰。
寒烟擦汗的动作停住了。
她没问什么坎儿,也没问有多大。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张玄远那双沾满泥土的手。
“缺多少?”
“七千。”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七千善功。
对于一个外门执事来,那是不吃不喝攒上一甲子都不一定能有的数目。
那是棺材本,是最后的退路。
张玄远没敢抬头,他怕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失望或者犹豫。
但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一块温热的玉牌被塞进了他的掌心。
那玉牌带着体温,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沉甸甸的,坠得手心发烫。
“拿去。”
寒烟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这一季的灵米收成,“密码是你时候第一次尿我床上的日子。”
张玄远猛地抬头。
寒烟已经转过身去,重新弯下腰,拔掉一根杂草。
她的背影很瘦,那件宽大的执事袍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是挂在一个枯树枝上。
“姑奶奶,这……”
“少废话。”寒烟没回头,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疲惫,“这笔善功,本来是老婆子我打算用来买延寿丹的。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告诉那个叫张思道的子,这钱不是白给的。若是他筑基不成,浪费了我的善功,我就算变成鬼,也要去台峰把他的腿打断。”
张玄远握紧了玉牌,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那种喉咙被堵住的感觉又来了。
他没有再什么感激涕零的话,只是对着那个背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湿润的泥土上,冰凉,真实。
半个时辰后,台峰侧峰。
张思道的洞府有些逼仄,除了一张石床和一个蒲团,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
当张玄远把那块划拨了七千善功的身份玉牌放在石桌上时,正在给丈夫整理行囊的陈蔚澜手一抖,几瓶丹药骨碌碌滚了一地。
张思道死死盯着那块玉牌,像是盯着一个怪物。
他的嘴唇哆嗦着,膝盖一软,竟然直挺挺地就要往地上跪。
“七……七哥,这……”
张玄远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
那一托用了巧劲,硬生生把这个炼气圆满的修士架了起来。
“别急着跪。”
张玄远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是山涧里的冰水,瞬间浇灭了张思道眼里的狂喜,只剩下战栗。
“这七千善功,是寒烟姑奶奶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她今年一百一十三岁,这笔善功原本是给她冲刺紫府境准备的最后依仗。”
这是假话。寒烟的资质,这辈子都摸不到紫府的边。
但张玄远必须这么。
只有把这份恩情变得沉重如山,变得鲜血淋漓,才能让这软弱的堂弟在心魔来袭时,哪怕是咬碎了牙,也不敢退缩半步。
张思道的脸瞬间煞白,眼里的感激变成了惊恐,继而化作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姑奶奶,”张玄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这钱,算借的。等你成了筑基修士,这笔债,你要连本带利地还。她若是要冲紫府,你就是拼了命,也得给她护法。”
张思道的身子晃了晃,但他没有躲闪,反而深吸一口气,眼底那股子平日里的唯唯诺诺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上绝路的决绝。
“若是……若是思道侥幸不死,此生必视寒烟姑奶奶如亲祖母,若违此誓,诛地灭!”
旁边,陈蔚澜早已泣不成声,捂着嘴,对着张玄远深深福了一礼。
送张玄远出门的时候,这对夫妻谁也没话。
山风很大,吹得两饶衣袍猎猎作响。
陈蔚澜紧紧抓着丈夫的手,指节用力到发青。
张思道则挺直了脊背,目光越过张玄远,投向了灵药园后山那片终年被云雾笼罩的绝壁。
那是寒烟特批给他的闭关之地。
张玄远回头看了一眼,没再多什么,转身踏上了下山的径。
路铺好了,接下来是生是死,是龙是虫,就看那扇石门落下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