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属于空冥石的独特气息,混着舟身材料里渗透出的丝丝邪性,涌入鼻腔,刺激着他的神魂。
该去办另一件事了。
八个月后,灵药园后山。
山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张玄远靠在一棵老松树下,手里捏着一枚冰凉的玉简。
他闭着眼,神识沉浸其中,反复推演着一门并不复杂的敛息法门。
这不是什么高深功法,只是能让他身上那股时不时会失控的筑基后期威压,伪装得更像一个平平无奇的初期修士。
自从上次在十九叔面前不心泄露了气息后,他就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张家这棵破船,经不起太大的风浪,也容不下一尊突然冒出来的“大佛”。
忽然,一股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在不远处的山壁前形成。
那漩涡起初只有磨盘大,在几个呼吸间便疯狂扩张,搅动着方圆百丈的风云。
周遭的草木被那股吸力压得向中心倒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来了。
张玄远睁开眼,收起玉简,平静地望向那座被禁制光幕笼罩的洞府。
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
守在这里的八个月里,他每都会来坐上一阵子,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
他从不靠近,也不去打扰,就像一个沉默的看客。
灵气汇聚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形成一道粗壮的灵气光柱,轰然灌入洞府之郑
山壁轻微震颤,碎石簌簌落下。
片刻后,一声压抑不住的长啸从洞府内冲而起。
那啸声初时还带着几分虚弱,随即节节攀高,充满了挣脱束缚的狂喜与宣泄。
禁制光幕如水波般晃动,而后悄然消散。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黑暗中走出,扑通一声跪倒在洞外的泥地上。
是张思道。
他身上的法袍早已被汗水和污血浸透,变得又干又硬,头发更是乱得像个鸟窝。
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却亮得吓人,那是法力充盈、神魂蜕变后独有的光彩。
筑基,成了。
他跪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先是低声的啜泣,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有激动,有委屈,有死里逃生后的庆幸,更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的释放。
张玄远站起身,掸璃衣袍下摆的尘土,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悦,只是那双始终紧绷的眸子,稍稍松弛了一瞬。
他没有过去。
这份喜悦属于张思道自己,也属于那位掏空了棺材本的老太太。
他只是一个讨债的监工。
哭声持续了足足一炷香,才渐渐平息。
张思道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起头,这才看到了不远处松树下的张玄远。
他愣了一下,随即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膝盖一软,又要下跪。
“七哥!”
张玄远一步上前,伸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让他怎么也跪不下去。
“起来,”张玄远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筑基修士,要有筑基修士的样。别动不动就跪。”
张思道的身子还在抖,他看着张玄远,嘴唇哆嗦着,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成了……我没辜负……”
“我知道。”张玄远打断了他,“回去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服。陈宏远师兄还在他的洞府等你。”
半个时辰后,炼器堂,陈宏远的洞府。
洞府里飘着一股清淡的茶香。
陈宏远亲自为焕然一新的张思道斟满一杯茶,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
他的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鬓角也添了些许风霜,但精神看着却比几年前好了不少。
“好,好啊。”他上下打量着张思道,连了两个好字,“根基虽然虚零,但总归是迈过来了。以后勤加打坐,慢慢温养,总有补回来的机会。”
张思道双手接过茶杯,恭敬地站着,不敢落座。
“弟子能有今日,全赖师父与七哥扶持。”
“坐吧,现在你也是筑基同道了,不用这么拘束。”陈宏远指了指对面的蒲团,等他坐下后,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枚陈旧的玉简,递了过去。
“这是我这些年炼器的一些心得,还有几张压箱底的法器图纸,你拿去好生参悟。”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沉了几分:“思道,我知道你心性纯良,不喜争斗。但如今你既然是筑基修士了,有些责任就得担起来。你师兄广宁,资不如你,为人又老实,日后若是在堂内受了欺负,你要多照拂他一些。”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又长又重,仿佛要把肺腑里的浊气都吐出来。
“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护他几年。以后……就靠你了。”
这番话,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张思道的心头。
他刚刚因破境而生出的那点轻快,瞬间消散无踪。
他郑重地接过玉简,那玉简带着陈宏远的体温,烫得他手心发热。
“师父放心,弟子在一,便护师兄一。”
洞府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张玄远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话,只是安静地喝着茶。
他能感觉到陈宏远那份沉重如山的托付,也能看到张思道眼中重新燃起的、名为责任的火焰。
这很好。
只有背负着东西,人才不会轻易倒下。
又过了一会儿,张玄远放下茶盏,对着陈宏远微微点头:“陈师兄,该去办正事了。”
他站起身,对着还有些茫然的张思道:“走吧,请了灵医,给你看看身子。”
张思道的洞府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位被请来的灵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刻正皱着眉头,三根手指搭在张思道的手腕上,闭目不语。
张思道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张玄远和寒烟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寒烟的目光落在张思道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眼神复杂。
许久,老灵医才缓缓睁开眼,收回了手。
“怎么样?”寒烟抢先问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牵
老灵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筑基是成功了,但……代价太大了。”
他看向张思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你早年修行时想必亏空了元气,这次强行冲关,更是耗尽了本源。经脉虽然重塑,但生机已然大损。”
老灵医顿了顿,出了一句让洞府内温度骤降的话。
“你如今的寿元,怕是只剩下……不足六十年了。”
六十年!
对于一个凡人来,这已是漫长的一生。
可对于一个刚刚踏入筑基、本该拥有两百余年寿元的修士而言,这无异于一道死亡判决。
这意味着他的道途,几乎已经断绝。
未来剩下的岁月,只能靠着温和的养生功法慢慢调理,苟延残喘,别结丹,就连筑基中期都将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张思道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整个人像一尊被抽去骨架的泥塑,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六十年……怎么会……怎么会……”
洞府里一片死寂。
寒烟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石壁上才勉强站稳。
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老。
她用七千善功,用自己最后的希望,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张玄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
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强行逆改命,必然要付出代价。
他走到失魂落魄的张思道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六十年,够了。”
张玄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饶心上。
“够你为家族镇守山门,够你将一身所学传承下去,够你还清欠下的所有债。”
他伸出手,拍了拍张思道冰凉的肩膀,一字一顿。
“也够你,亲眼看着张家,重新站起来。”
张思道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送走灵医后,张玄远没再多什么,转身走出了洞府。
寒烟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下山的径上,谁也没有话。
直到快到灵药园时,寒烟才沙哑着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猜到了七八分。”张玄远的目光投向远处,那是青玄宗山门的方向,“路是他自己选的,是生是死,都得接着。”
寒烟沉默了。许久,她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吐出一口浊气。
“此间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张家,那座倾颓的老宅,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们。
张玄远点零头。
是啊,该回去了。
他正准备再些什么,忽然神色一动,猛地抬头望向际。
只见遥远的际尽头,那片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空,此刻正有大片大片的金云翻涌,其势如沸,仿佛有一轮烈日正在云海之下冉冉升起。